第2章

  这么一个现成的,生母卑微却又容色绝异的女儿,左右是嫁不进高门、攀不了姻亲的,那么拿去讨好贵人,便再合适不过了。
  可这天地广袤,难道竟没有人能救自己了吗?
  苏蕴宜眼神怔忪,心念却忽然一定,她喃喃自语道:“有一个人或许可以。”
  她松开倚桐的手腕,撑着自己的双膝冷静起身,道:“倚桐,替我沐浴梳妆,我要去见裴七郎。”
  今夜十五,月色朦胧。苏家东苑荼蘼繁盛,枝蔓延于墙头,其色洁白胜于雪色。
  苑内有琴声随风而来,其律激昂,其声铿锵,有如金石相击。曲中充斥着的杀伐之气惊得苏蕴宜微微一退,脚下踩到一根枯树枝,“咔哒”一声,琴声骤停。
  愕然间,她听闻那独坐于花前抚琴之人朗声问:“不知是哪位贵客漏夜前来?裴七不曾远迎,失礼了。”
  苏蕴宜从树后怯怯探头,为了此刻,她特地换了一身缣缃纱窄臂广袖上襦,玉色曵地八破裙下掩一双小巧笏头履,月色溶溶,夜风习习,衣袂拂动间,恍若神妃仙子。偏她眉尖若蹙,眸中泪光点点,朱唇轻撅,倒更似一只兔子。
  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
  小兔子攀着树干,弱弱唤道“表哥”。
  那人方才抬头,他看到苏蕴宜,粲然一笑,竟似明月入怀。
  裴七郎温和地注视着苏蕴宜,问:“表妹,可是有事?”
  苏蕴宜壮了壮胆子,莲步轻移,缓缓朝裴七郎走去,“长夜难眠,宜儿在院外闲逛,听得表哥琴声,一时心驰神往,故而来访。”
  “哦?”裴七郎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两下琴弦,问:“那表妹从中听到了什么?”
  “表哥方才弹奏的乃是广陵散。”苏蕴宜道:“广陵散曲出聂政刺韩王的典故。聂政之父为韩王所杀,聂政苦练琴艺,最终在韩王听琴时刺杀韩王。”
  “表哥弹奏的‘刺韩’一段,杀意凛然,而于满腔愤慨之中,自有浩然气节。”苏蕴宜朝裴七郎盈盈一拜,“宜儿在此预祝表哥,壮志得酬,一展鸿图。”
  静默片刻,裴七郎终于缓缓起身,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苏蕴宜,叹道:“表妹竟是我知音。”
  四目相对,苏蕴宜此时才发现,裴七郎一双眼眸很深很深,仿佛能映出今夜的花与月。
  她心里“突突”猛跳两下,忽而迈步疾奔向裴七郎,曵地长裙绊住了她的脚步,苏蕴宜惊呼一声,险些摔倒,幸而裴七郎及时伸手把臂,她软软跌入他怀中,惊起一身荼蘼花香。
  苏蕴宜仰头,眼中水色浮动。她说:“表哥,救我。”
  第2章
  苏蕴宜紧闭着双眼,目不能视,那一双微凉的手在自己身体上游移的触感便愈发鲜明。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襟前的系带被解开,随即衣衫缓缓剥落,露出内里白生生的皮肉。
  我像砧板上的鱼,她想。
  不适与酥麻细细密密地蔓延全身,忽而一阵难言的酸涩与欢欣涌来,苏蕴宜咬紧下唇,竭力咽下险些溢出唇畔的娇吟后,她睁开泛红的眼眸,低喘着道:“七郎……父亲要将我送给淮江王,可我心悦七郎,只愿将此身付与七郎。”
  身下似乎传来裴七郎的笑声,随即一根湿淋淋的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苏蕴宜听见他说:“卿卿,只是这样,还不够。”
  裴七郎的声音如他的琴声一般低沉温润,带着一点冷。他的手指也是如此冰冷,且此刻正滑腻腻地贴着苏蕴宜的嘴唇。
  苏蕴宜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艰难地张开嘴,将他含住。
  两人此时贴得极近,近到苏蕴宜能从裴七郎深幽宁静的眼眸中看清自己的倒影——
  她衣衫尽褪,云鬓散乱,赤着雪白的身子不说,连眉梢眼角都泛着不知廉耻的绯色。
  而与自己相对的,裴七郎衣冠齐楚,每一缕头发都被玉冠一丝不苟地束缚着,他眼中含笑,仿佛手指的捻动与探索,为的不过是摘下枝叶间一朵半开的荼靡。
  她尴尬、羞耻,且不堪,而他衣不解带,好整以暇。
  但苏蕴宜别无选择。
  她只能竭力地忍耐着,茫然空洞的目光越过裴七郎的肩膀,看着头顶青碧色的床帏像水一般摇晃流淌起来。
  恍惚间,苏蕴宜想起自己与裴七郎初见时的场景,那时他还未显露出如此狡黠恶劣的底色。自己推门而入,与之相望,彼时裴七郎的目光便如此刻。
  深邃,狭促,灼灼似火。
  ……
  与裴七郎的初见源于苏蕴宜的一场精心策划。
  他乘辎车由建康初入吴郡时,美姿仪之名便已传遍江左,见过裴七郎的人都赞颂说“见裴七郎,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一向眼高于顶的苏俊更是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宴席,并让苏氏一众女儿皆列席相见。
  宴席间,精心装扮的少女们或清丽或明艳,如四时花朵一般绽放满堂,只盼七郎的目光能于己身有片刻停留。
  可裴七郎取次花丛,却始终笑意淡淡,兴致缺缺。
  苏俊见状,蹙眉道:“五女郎呢?”
  “就说我偶然风寒,不便见客。”苏蕴宜道。
  倚桐应声而去,苏蕴宜独坐房中,看着铜镜中倒映出自己的容貌,有些自得地笑了。片刻之后,她从倚桐的口中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倚桐道:“果然不出女郎预料,家主问起了女郎,裴七郎正在家主身侧,也开口询问。”
  “这位五女郎是……?”
  “是我的第五女,年方二八,颇为讨喜可人。”
  裴七郎一笑,说:“原来如此。”
  三日后,苏蕴宜“病愈”,特去书房向苏俊请安,裴七郎“恰好”也在。
  她提着一篮糕点在书房门口站定,又从袖中摸出小铜镜,细细打量镜面中映出的桃花眼、芙蓉面,抿唇一笑,如春水悠远。正欲抬手敲门时,苏蕴宜却听见门里传来一个温和悦耳的声音。
  “流民自北面渡江而来,多集中于京口、晋陵二地,如今京口受灾,流民四散,已入吴郡,若不及时赈灾救民,恐江左将受其扰。为大锦天下计,裴七恳请苏使君,捐粮以救灾民。”
  苏俊笑道:“七郎何须如此?捐粮救灾乃是我等世家应尽之义,我已决意捐粮五百石,不日即可奉至七郎当面。”
  静默片刻,裴七郎说:“苏使君,仅五百石粮,怕是远远不够。”
  苏俊叹道:“我如何不想大庇天下百姓呢?奈何自北羯攻占洛阳以来,衣冠南渡,流落至江左的民众更是数不胜数,僧多而粥少,纵使倾尽苏氏之力亦难填灾民之腹。况我身为家主,除为社稷尽力外,还要照拂偌大家族,请七郎见谅。”
  裴七郎道:“何须使君掏空家底?江左世家同气连枝,只消苏氏慷慨解囊,其余世家自会效仿。届时京口灾情平定,流民散去,使君也就不必仰仗他人庇佑了。”
  苏俊道:“七郎言之有理,此事容我日后同其余世家家主再议便是。”
  这话中的敷衍之意连门外的苏蕴宜都听得出来,更不要说裴七郎,书房内一时沉默下来,尴尬的气氛溢出门缝。
  苏蕴宜适时敲门,“父亲,五女蕴宜来给父亲大人请安。”
  苏俊如蒙大赦,“进来罢。”
  苏蕴宜提篮而入,先向苏俊盈盈一礼,转头瞥见裴七郎,佯装才发现有这么个人似的,讶异问:“不知这位公子是……?”
  苏俊道:“这位是裴氏七郎,你的表兄。他自建康远道而来,暂居家中东苑,你等姊妹素日玩耍时,不要去打搅了七郎。”
  “是。”苏蕴宜微微屈膝向裴七郎行礼,“苏氏蕴宜见过表哥。”她由下而上缓缓抬头,灵动湿润的眼眸在触及裴七郎时显出如兔子一般的怯懦与羞涩,她怔了怔似的,随即抿唇一笑,显出两颊可爱的酒窝,又低下头。
  这是她对镜练习过千百次的动作,所见过的世家公子们没有不为之怦然意动的。
  裴七郎也不例外。
  虽只匆匆一瞥,可苏蕴宜还是敏锐地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怔忪。
  她暗暗得意地移开目光,转向苏俊,打开食篮的盖子,露出篮子中盛放的各色糕点,“女儿病了这些日子,让父亲为我担心了,女儿心中过意不去,特制了一些果子,向父亲请罪。”
  苏俊笑道:“为父晓得你一向是姊妹几个里头最孝顺的,既然病才好,就不要操劳了,快回去将养着吧。”
  苏蕴宜并不流连,立即便应喏而去。她转身替二人掩上房门,果然听见里头传来苏俊略带得意的声音,“这便是我之五女,七郎既见,以为如何?”
  裴七郎似乎一笑,说:“果然可人。”
  苏蕴宜素日里也随女先生学诗书礼仪、插花焚香,因而她知道,燃香要若有若无,留有一缕萦绕鼻尖,才动人心魄,若香气充斥满室,反倒庸俗不美。
  这一面之后,苏蕴宜再未去寻过裴七郎,自然,裴七郎也不曾来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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