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裴玄担心他逃回襄阳重振旗鼓,于是一面派人去追,一面匆匆率军赶往襄阳,谁知来到城下一看,城中锦军与围城北羯军竟也打得不可开交。
他当即命人取出石安国的头颅高高挑起,又将缴获的部分北羯武器、军旗等投掷于军阵中,高呼北羯已败。城下北羯军群龙无首,本就只是勉强支撑而已,听闻己方大败,顿时军心溃散,彻底无救。
高回一开始远远见到有数千人举锦字纛旗来袭,只当是寻常援军而已,还在心中庆幸自己当真好运,在城中龟缩这么久,一出城就碰上了援军。等到战局平定,才知晓竟是陛下亲自率军来援,登时吓了个屁滚尿流,忙不迭将这尊神迎进城中。
裴玄打发了他和陈显各自去干活,衙署偌大厅堂便骤然安静下来。
此刻已是日暮时分,一轮血日半悬西山,橙金色的光被窗棂切成方寸大小的格子铺陈在地上,裴玄捧着茶盏,凝神望着那一地散碎金光,忽然道:“我不是担心邺城来的援军。”
“北羯十万大军被我军全歼,值此士气正盛之时,北羯便是再来三五万人马又如何?凭白送死而已。”
“我只是想到,今日便是昭华的生辰了。”
姚子昂先是愣了愣,旋即陡然一惊——长公主的生辰,可不就是皇后对魏桓动手的日子!
忽而风起,半开的窗户被吹得晃动不已,满地碎金也随之泛起粼粼波澜,盯得久了,便有目眩之感。苏蕴宜用力闭上眼睛,那金光却仍在眼前摇晃着,叫她想起自己髻间插的步摇。
一只手按上肩头,苏蕴宜蓦地睁眼,借着铜镜看见莲华俯身贴近自己的耳畔,“娘娘,长公主和魏桓到了。”
苏蕴宜缓缓起身,“走。”
才来到庭中,便见昭华和魏桓联袂走来,向她行礼。
苏蕴宜虚一抬手,微笑道:“今日是家宴,来的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魏桓先环顾四周,又瞥一眼苏蕴宜空荡荡的身侧,“皇后娘娘,怎的不见陛下?”
“他病了,不便起身,我就让他在式乾殿好生休养着。”
“哦?”魏桓淡声道:“那一会儿我和公主可得前去探望陛下一番不可。”
昭华原本低着头,听了这话,猛地抬头看向苏蕴宜,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有些过激了,讪笑一声,同魏桓说:“皇兄既在休养,我们怕是不便打搅。”
“既然来了宫里,前去拜见陛下也是为人臣子的本分,若陛下不便接见,我们在式乾殿外磕个头便是。”所幸魏桓似乎并未察觉昭华的异样,牵着她的手在位置上坐下。
一个侍婢打扮的女子跟在两人身后殷勤侍奉,替魏桓理好衣摆,又去帮昭华捋了捋广袖。
盯了她一会儿,苏蕴宜忽觉眼熟,“这一位是……”
那女子连忙跪地行礼,“拜见皇后娘娘,奴婢……奴婢潘灵儿。”
说完,她抬起头来,印象中明艳照人,如狐狸般妩媚的女人,此刻唇色苍白,神情恹恹,眉眼间满是憔悴。
“潘氏?你怎的跟了来?”还打扮得如同侍女一般。
昭华尚未开口,魏桓便说:“潘氏是我的妾室,便是昭华的奴婢,侍奉主母是应当的。”
昭华牵动了下嘴角,“正是这个理儿,潘氏侍奉得宜,小妹这才带她进宫一同前来。”
他们说话间,潘灵儿始终垂头跪在原地,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苏蕴宜也不纠结于此,抬手命宫人传菜,十几道珍馐接连端上几案,苏蕴宜举盏向昭华敬酒,“昭华,论公,你我份为君臣,论私,你我却是姑嫂,今日是你的生辰,做嫂嫂的敬你一杯。”
待昭华起身饮了酒,苏蕴宜又转向魏桓,“魏太傅,本宫也敬你一杯。”
魏桓起身,以袖遮掩,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眼见他喝下了酒,苏蕴宜心头稍定,拍手传舞姬入内。
丝竹声起,舞姬翩跹。昭华暗暗攥了攥拳头,扬起一个笑,“夫君,看在我过生辰的份上,也吃我一盏酒吧。”
说着,她亲自斟了盏酒,奉至魏桓面前。
暮日西悬,倒映酒中,将乳白的酒水染上橙红。魏桓静静地盯了那盏酒一会儿,目光缓慢挪至昭华的脸。
“怎么了?”昭华强撑着笑脸。
魏桓也笑起来,他说:“昭华,纵使不过生辰,你的酒我也会吃。”
他接过了昭华手中的酒盏。
昭华眼见酒盏离魏桓的嘴唇越来越近,不由屏气凝神,然而下一瞬,那酒盏悬停半空,魏桓轻轻“咦”了一声。
昭华的心跳也随之停顿。
只见魏桓剑眉紧皱,冷冽目光直勾勾盯着一名舞姬的腰侧,“你腰上别的是什么?”
那被点到的舞姬蓦地一怔,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魏桓手中的酒盏已经掷出,直直正中舞姬腰间。惨叫声响起,那舞姬如遭重击般整个人侧扑倒地,“当啷”一声,一个窄长的物件自她腰间滑落。
那是一柄短刀。
“有刺客!”魏桓“腾”地起身,一脚踹飞面前的几案。
其余舞姬们立即闪身避开,彼此对视一眼,竟纷纷从腰间抽出短刀,向魏桓攻去。
“保护皇后!”
倚桐一声厉喝,
庭中一众宫人立即团团护持在苏蕴宜身前,而她面色凝重,透过人群的缝隙目不转睛地盯着魏桓。
为了今天这一刻,她精心准备多日。酒水是掺了迷药的,舞姬也是仔细挑选出来的,甚至为了不引魏桓起疑,她连侍卫和宦官都没有安排在侧,眼下这庭中,只有魏桓和一群女人而已。
然而就是这群女人,却扬起锋刃,将要取走他的性命。
舞姬们都是练家子,银光翻飞间,刀刀直逼魏桓要害。但他终究是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武将,面对数人围攻也始终镇定自若,不落下风,几度避开致命杀招不说,还瞅准时机一脚蹬飞了一个舞姬,顺势夺走她手里的短刀。
利刃入手,魏桓更是如虎添翼,他持刀横扫,刀身如疾风掠过,一众舞姬竟都被他击倒在地,仰面痛苦呻吟。
“……”
苏蕴宜的心骤然坠到谷底。
千算万算,没算到魏桓的武艺竟高强至此……不对,他方才不是吃了一盏酒么,怎的药效还没发作?
正惊惶不定间,苏蕴宜对上了魏桓乌沉沉的眼睛。
他朝自己的方向迈了一步。
“夫君别走!”原本瑟瑟缩在角落的昭华忽然向魏桓的后背扑去,魏桓下意识地接住她,她仰起头,“你别走,我害怕……”
她看着魏桓,魏桓也看着她,甚至冲她笑了一笑。
昭华眼瞳猛地一颤,然而她终是暗一咬牙,举起藏在袖中的匕首,用力刺向魏桓的后背——
预想中锋刃破开血肉的感觉并未传来,昭华的手腕被迫停在半空,因为有另一只强有力的手制住了她。
魏桓仍旧笑着:“昭华,你我夫妻多年,你这些天来百般焦虑、种种异常,竟以为我全都看不出么?”
他手指发力,捏得昭华腕子剧痛,“啊”地一声,匕首自掌心跌落。
制住了昭华,魏桓收起所有看似温和的神情,他的眼睛如出笼的猛虎,盯得苏蕴宜脊背发寒。
“苏氏,想要我魏桓的命,可没那么简单。”
他一把将昭华掼在地上,手中银光一闪,旋即向苏蕴宜袭来。
跟前虽挡着二三十个宫人,却哪里是魏桓的对手?惊叫声掺杂着飞溅的血液在花庭中弥散,苏蕴宜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宫人像纸人一样被魏桓随手掀开,就连倚桐和莲华舍生忘死地扑上去抱住他的双腿,也只是拖延了几个呼吸而已。
苏蕴宜甚至还没逃到廊下,一股巨力便自后揪住了她的后领。
“裴玄是真的病倒了,还是偷摸跑出了建康?”一声冷笑之后,魏桓阴沉低哑的声音自脑后传来,“没关系,你现在就陪我去式乾殿弄个清楚,倘若裴玄真的不在,你就提前下去为他陪葬吧。”
衣领收紧,勒得苏蕴宜呼吸困难,“他,他在……今日之事是我一手策划,他并不知情……”
“你同他倒是夫妻情深,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赌上。”
魏桓不知为何竟有些咬牙切齿,手上持续发力,苏蕴宜眼前开始混沌,她艰难地撇过头,叫道:“昭华!”
魏桓下意识地转头,见昭华萎靡在地动也不动,心头莫名一慌,就在此时,余光中一抹金光闪过,旋即难言的剧痛传来,魏桓蓦地松手,再看手掌已被一支步摇刺穿,流出黑色的血。
苏蕴宜趔趄几下,好险没摔倒。她头也不回地向一颗树后跑去,大喊:“簪子上被我涂了见血封喉之毒!魏桓将死!谁人能够救驾?!”
原先瑟瑟发抖、犹豫不敢上前的宫人顿时一个激灵——以命救主的事儿不是人人都敢做的,尤其是在鹿死谁手还尚不知晓的时候,可魏桓既然中了毒,事态可就大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