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原来林静照就是杳杳的新名字。
他恨自己一直活在梦中,明明真相如窗户纸稍捅即破,偏偏固执己见。
皇贵妃给他的熟悉感觉并非空穴来风。她跌跌撞撞逃离皇宫苦苦求救,偷偷向他摇铃示警,他皆被替身蒙蔽双眼而置若罔闻。他对不起杳杳,万死难以弥补,为何让他临死前知道这些残酷的真相?
仇恨在心中激荡冲撞,若此时能解开他身上枷锁,除掉口中的木塞,再给他一把刀,他宁愿立即冲进禁苑高墙与皇帝拼命,哪怕对抗千军万马。
陆云铮泪作雨飞,五脏六腑灼若火烧,雨水濯在他滚烫而愤怒的头脑上,立即沸为丝丝水蒸气,雷声咆哮在囚车之顶,诉说着他滔天的冤屈,化作厉鬼也定然要回皇宫复仇。
皇帝杀人夺妻,罔害忠良。
可惜太晚太晚了。
他醒悟得太晚了。
昨夜指挥使宫羽来到诏狱中,手持圣谕,盐水泼醒遍体鳞伤的他。
他疼得狰狞,喘着大粗气,脚步虚浮,被两个酷吏三下两下架了起来,以为又要拷打。
宫羽是来宣读明日行刑的决议的,依《大明律》凡死刑犯需皇帝朱笔亲自勾批,但此刻,皇帝念他和皇贵妃娘娘怨侣情深,可以给他另外一种选择,免除死罪。
“陛下特准您净身入宫,今后在昭华宫当内侍,侍奉皇贵妃娘娘,以全二位相思之情。”
宫羽读罢了圣谕,迎情解意地一笑,“陆大人,天大的恩典,还不谢主隆恩?”
陆云铮难以置信,失音地啐了口血痰,掌心快要捏碎,尊严被碎为齑粉,寸寸凝结成冰,抽噎着酸痛的鼻腔,完全被这几句话慑住了。
“内侍?内侍……做什么。”
宫羽不屑,高高在上的首辅恐怕确实不晓得内侍的职责,这活不脏也不累,比呆在诏狱好上许多,简单来说是每晚跪在皇贵妃娘娘殿外守夜,陛下临幸娘娘时,负责烧热水递毛巾,必要时亲自为主子擦拭。
内侍和锦衣卫不同,内侍当差的场所是深宫,当内侍的首要条件是阉除了那里,日常服侍主子榻上的私事。
凭陆云铮与皇贵妃娘娘的故旧,破例不必从最小的太监做起,能直接入昭华宫侍奉主子,实乃天大的恩赏,一步登天。
况且他倾慕皇贵妃娘娘,与心上人朝夕相伴,每月有月俸拿,响当当的美差。
“怎么样,陆大人考虑好了吗?”
昔日首辅,净身为太监。
陆云铮身体挺立如一竿傲然的青竹,身陷囹圄仍闪烁着光辉,暴涨的耻辱几乎炸裂他的头脑,五内如沸,他登时便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绝难从命。”
他铮铮然从牙关挤出。
圣上的怨毒之心昭然可彰,若他那般没尊严地活着,毋宁死。
圣上不会放过他和杳杳的,他宁肯千刀万剐也不入宫连累杳杳。
她已……被他害得够惨的了。
……
于是他就错过了唯一生还的机会。
断根或断颈,必须选一个。
囚车停下,陆云铮被跌跌撞撞押往刑场。刽子手在滂沱大雨中吞了大口烈酒,噗嗤喷在白闪闪的钢刀上,酒气和雨气强烈碰撞,平添几缕肃杀的气息,吓破怂人胆。
至此,覆水难收。
虽然大雨,观斩的百姓人头攒动。森森潮气和煞气使天空越加冥黑。达官贵人欲除陆云铮而后快,百姓却知他是个为民办事的好官,个个打着雨伞蔫头耷脑,小声啜泣。
陆云铮是砧板上的鱼肉,最后一刻,他终于挣着吐掉了口中木塞,大呼着欲将真相大白于天下,钢刀却已咔嚓坠下,断送了他的性命。
他终于知道了她在宫中,淹没在无穷遗恨中没机会说了,也再没机会救她。
头颅滚落之前,呼唤最后一声,林静照。
……
暴雨如注。
林静照脱力地瘫在榻上,盯着天花板流光溢彩的壁画,在阴晦天仍色泽明艳。阖上长睫,留下斑斑驳驳的残影,浑身上下如被碾过。
她支着手肘从榻上起来,擦了擦颊上的细汗水,避子香囊还缠在腰际,时刻散发着独有的清苦气息,制止孕事的发生。
窗外,雨势仍在持续。
这样的大雨,无论流了多少血都会被冲刷干净的,很好地消灭罪证。
今日是陆云铮行刑的日子。
虽然她笼闭深宫,晓得君王不会饶恕陆云铮,赐陆云铮干净利落的斩刑已是皇恩浩荡了。
林静照失神地捂住了脸,清澈的泪顺着指缝儿淌下,肩头剧烈耸动,不敢发出半丝动静,怕惊动了身后卧睡的君王。
蓦地,一只略显冰凉的手不轻不重地搭住了她的腰。
她吓得骤然回头,泪痕来不及擦。朱缙不知何时醒了,明亮的眼睛似雨水淋漓,正静静投向她,折射着丝丝缕缕的寒光。
“陛下……”
朱缙里衣披散,指腹轻拭着她的泪水,“只许哭这一次。”
林静照怔怔,心领神会,点了下头。
朱缙复又摩挲了半晌她薄弱而泛红的皮肤,若有所思。这样梨花带雨的场面,是为另一个男人哭的。
他冰冷而温柔,拍了拍她的脸,“滚出去哭。”
林静照猝然震颤,意识到这仅仅是一句提醒,没有进一步惩罚之意,快速擦了把泪,向君王叩首后退出了寝殿。
廊庑间,她身着寝衣独自一人,被簌簌凉风吹得哆嗦。望向漫天烟波雨雾,万颗雨滴落轰然坠落,动静巨大。雨声掩饰了她,让她能暂时放声大笑,放声大哭。
第67章
陆云铮尸横,皇贵妃的恩宠却是七天七夜。
圣上于后宫之事素来节制,此番破例连续召幸了皇贵妃。皇贵妃身子柔弱,扛不住这样的福气,从显清宫出来时秀美的侧颜明显蒙了一层白石灰,双腿软颤站立不稳,捂着胸口连连干呕,瘦削的身躯几乎被瑟寒的深秋雨后潮风吹碎。
不知情者,还以为皇贵妃娘娘有喜了。
贴身服侍的却知皇贵妃绝不可能有喜,她是圣上捡来的一个野女子,无世家无根基,正经的姓名都无,一直贴身佩戴着避子香囊,时不时还得喝避子汤。
更有传言说皇贵妃娘娘从前爱习武,意外伤了身体,已不具备繁衍后嗣的能力了。
众说纷纭,皆是藏在私底下,谁也不敢明面上指摘半句。
皇贵妃膝下无子,并不影响她在后宫专房专宠,一枝独秀。
昭华宫,林静照跪坐在窗棂之前。
秋光在渐渐流逝,稀薄的秋阳被窗棂切割成一块块的,有若麦穗之色,交光互影,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被照亮,静若人去楼空。
林静照双手合十握拳在心口之前,头颅微微下垂,枯槁的神色黯然无光,口中喃喃默念经文,哀毁憔悴,全神贯注地为亡者祝祷。
她白皙的双颊略施薄妆,被深困在金琐窗之内,杏衫罗裙四周挂着翡翠禁步,明艳矜贵,即便链子黄金所制,也是禁锢人的刑具。
她的爱人,活生生被朱缙害死了。
朱缙即位之初,受周有谦等一干老臣辅佐,原能成为一代明主。偏生他喜好颠弄权术,不容权力有失,用皇贵妃上尊号之借口剪除了良臣忠将,任用陆云铮、郭阳等新派,开始了他乾纲独揽的专权生涯。
正所谓“人臣太贵,必易主位”,朱缙眼睁睁看着朱泓的江山太阿倒持,玉鼎易人,深深明白君臣异利的道理。在他眼中,首辅虽是首辅,内阁虽是内阁,仅充当办事的走狗和木偶,绝不容许瓜分半丝权力。
为了永远保证大权独揽,他首先启用了祖宗留下的镇抚司锦衣卫,大搞密探,明面上撒下一张网,无差别监视臣工百姓。
其次从中挑拨离间,众臣犹如监视网中的一个个节点,互相攻讦、检举,使这张监视网牢不可破,以一得十。
天下宁有一政一事不在帝怀,困在网中的臣工戒慎战栗,顶礼膜拜,如履薄冰。
当一个干练成熟的首辅修炼成功时,皇帝总是日夜难安,不动声色地予以制衡打压,扶植另一个人取而代之,除虎狼于腹心肘腋之间。
陆云铮初为首辅时,志骄意满,本蓄势为百姓做一番实事,却无端遭朱缙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贬谪。前者疑惧惶恐,锐气渐渐被消磨,最终滑向毁灭的深渊。
恩威莫测,阴晴不定,朝令夕改,是皇帝本人最鲜明的写照。需要用陆云铮时,朱缙好话说尽,一旦陆云铮进入了权力核心,便被蓄意为难,实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朱缙本性更刚愎自用,偏狭狠毒,未曾接受过正统皇太子教育的他,没有和衷共济的宽大心怀,更不懂太阳普照大地的道理,和大臣之间不是友善合作,而像敌人般猜忌。
他日夜防范,隐居道观于幕后操纵大臣四肢的傀儡线。又极端惩挫,好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威严震慑,使满朝文武沉默如鹌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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