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她的手腕被他掐着,隐约地勾连,听得见彼此脉搏,时间愈加难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缙漫不经心地抚摩她钗子上的粼粼春水波纹绉,揭过这一篇。
“上了妆,朕都不好吻你了。”
他垂首在她墨发间落下几记蜻蜓点水的吻,吻痕冰冷没多少爱意,倒像给收藏品印戳。
林静照身形微僵,下颚紧绷,像溺水的鱼儿,又像柔弱无害的绵羊。
朱缙吻了两下,倒抽口气,克制着。
感觉又来了,但他终是不能再把她抱回床榻。
她是他的玩物,却非要做个有尊严的玩物。
林静照恍惚地摸着鬓间的点翠钗环,极其缓慢,心泉冻结,“多谢陛下为臣妾簪钗。”
“不必老谢朕。”
庄重的声音半是命令。
她唔了声,谢也不能谢。
朱缙斟酌了会儿,谢他莫如抱他。
她昨晚张臂花蝴蝶般扑到他怀中,一瞬间给人的冲击极大,那种新奇感和心动感比榻笫间更悸动。
可惜她清醒时,不会那样。
顿了顿,遥感不合时宜,他拿起桌上眉铅,道:“抬首,朕为卿画眉。”
林静照被他轻捏着下颌,仰起面孔,丰肌清骨完全置于他眉铅之下。
朱缙一笔笔将她纤细的眉画上黛色,明窗暖镜,恬静又迷蒙。
一时间二人仿佛褪去了君臣关系,回到了湘王府。他是那个偏居一隅的少年湘王,她是刚过门的湘王妃。
可惜,她神色拘忌若囚徒,他动作冷淡似狱吏,虽是温馨的场面无半分温馨之感。
“好了。”
妆罢,他打破这静寂。
林静照抚颊对向铜镜,白描的眉形在雪肌上弯出一道漂亮的曲线,似垂柳晚风前,干净利落,高洁如月,他第一次画眉竟画得这样好。
万花丛中过,他定然给许多后妃画过眉,闺房意趣,才练出这样娴熟的技巧。她余悸未消,他的恩宠似乎也没那么重要,她不太想争了。
朱缙看透了她的想法,“朕只为你画过眉。”
林静照侧头讶了讶,十分不信,嗓子里发出温吞犹疑的嗯。宁愿沉默,微微暗了神色,不敢直视他的天颜。
朱缙注视着她秀致的眉尾,稚嫩的青黛色,嫩寒初试杏花衫,姿近天然是美人。无数个搂着她入眠的长夜里,他瞥着枕畔的她的眉形,在心里预演这场景,因而眉铅真正落下去时,炉火纯青。
他居高而立抚挲她的脸颊,沐浴在暖而不晒的冬阳中,命令道:
“林静照,对朕笑。”
林静照一愣,随即依言:“是。”
她冲着他一个大大柔美的笑,斜倚在他腰间,像昨夜那样张开双臂搂着他,如柔弱无根的菟丝花草,黏黏腻腻,只能在这冬光里依附乔木生存。方才的龃龉,烟消云散了。
她晓得自己走在悬崖钢丝之上,面临深渊,虽步步谨慎小心,不一定能在这深宫中博得生的空间。
朱缙深沉阖目,将这笑记下。
只要她的人永远在怀中,心在不在也无所谓。
……
后宫不太平,前朝亦波涛汹涌。
年后,朝廷闹得个人仰马翻。
公卿百僚苦江家父子久矣,攒积了一年的不满情绪在上元节后大爆发。以翰林顾淮为首,群臣联名向君王递奏折,声讨江阁老种种龌龊勾当。
顾淮深知江家父子有皇贵妃做靠山,若不能咬中死穴一击毙命,必将承受十倍百倍的报复。
圣上最忌讳的底线进行攻击——专权。君父不怕臣子贪,不怕臣子恶,独独忌讳专权。凡一树独大者皆不得好死,譬如从前的首辅陆云铮,立过的赫赫功劳被一笔抹杀。
顾淮怀着十万分的勇气,针对圣上的痛处和江浔父子的弱点,上折向江氏父子开炮,誓要为家国铲除毒瘤。
弹章写的极尽血泪,用词辛辣,淋漓痛快不留情面,以血书写成的“死劾”。
他将一切真相血淋淋地披露给丹鼎香烟中的君父,首先,司礼监被安插了江浔的耳目,上有所旨,下必定有人先行通风报信。
二者,科道言官存在不少江浔的耳目,如霉瘢渗入墙壁,使“天子之耳目”的言官队伍不再纯洁,沦为江浔的爪牙。
三者,由于圣上专摄斋醮,江浔靠谄媚欺上瞒下,使首辅的权力史无前例地扩大。臣僚百官的奏折,先送江浔阅过然后入御,使江浔有机会剔除对自己不利的奏折,蒙蔽圣目,粉饰太平。
江浔一贼臣,弄得天下生灵涂炭,朝政乌烟瘴气,当诛必诛。若圣上对如此贼臣置若罔闻,恐断送了大明泱泱数百年的江山基业。
第79章
顾淮声嘶力竭饱含血泪的控诉,是抨击在死气沉沉朝廷上空的一记劈雷,振聋发聩,誓与江氏奸佞势不两立。
江浔已成气候,盘根错节党羽甚多,经历多少风高浪涌而纹丝不动。满朝畏惧其淫威,唯唯诺诺,缄默如鹌鹑。唯顾淮勇敢站出,将江阁老的柔奸本色无情揭露,实难能可贵。
顾淮振臂一呼,应者如云。朝中长期受江浔父子勒索压抑的士大夫纷纷揭竿而起,力挺顾淮,笔杀江浔。
这次,以血泪写成的弹章终冲破江党的乌云,直达天听。
顾淮条条列出江浔父子的罪名,包括卖官鬻爵、扰乱边防、侵吞民脂民膏,证据确凿,堪杀堪诛,正中靶心。
如此罪名,神仙也难保。
江璟元闻讯惊慌失措,他们暗中买通了六部核心官员,将内阁牢牢掌控,焉能被一个小人物顾淮绊倒?
关键是朝中支持顾淮的人太多了,一呼百应,闹得沸沸扬扬,弹章如雪片。江氏安插在司礼监的人没能拦住,圣上指名道姓要问责江氏,抄家灭门之祸在即,如何是好?
江璟元匆匆寻江浔商量对策,后者正伏首书案前,咬紧牙关,紧握狼毫,在青藤纸上一笔一划誊抄着青词。
“爹爹,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写青词?”
江璟元脖子粗红,青筋暴起,“爹爹可看见顾淮那厮的弹章了?”
江浔沉默,额现冷汗,兢兢业业坚持着写完了整篇青词,未敢流露半丝敷衍亵慢之意。将青词仔细叠好后,擦擦额前汗渍,才道:“慌什么。”
慌什么?
利刃抵喉,如何能不慌张。
事实上,江璟元看出爹爹江浔内心不如表面那般镇定,鼻翼也在微小地翕动,透露着慌张。
“爹爹,我们得尽快反击啊!”
“怎么反击?”
江浔仿佛听到了覆灭的第一声丧钟,无能为力,柔懦的老态布满了褶皱,“这些年为了复活你妹妹,试了不少偏方怪方,民脂民膏已吞,心黑手硬之事已做,铁证如山,我们确实是祸国殃民的罪人,愧对黎元。如今旁人孤注一掷地死劾我们,除了认罪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江璟元怔然陷入绝望,知爹爹温吞,未料到如此温吞,在生死关头选择束手待毙,连困兽之斗都不做。
“爹爹的意思是江氏等着抄家砍头了?”
江浔不理,自顾自起身,颤颤巍巍朝九重宫阙的方向跪地三叩首,动作缓慢而虔诚。六十多岁的年迈衰翁,枯朽之身,风中残烛。
“我们的命运,捏在君父手中。”
“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命运,同样捏在君父手中。”
“君父是君,亦是我等的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江浔一字一句说。
“君父君父,您就知道君父,每日像孝子一样侍奉君父,可曾惦记过您的儿子和女儿?”
江璟元绷出一丝凶狠的泪水,如哀凉困兽大吼了声,恨意凛然,从未如此憎过父亲的懦弱。
父亲脑子里只有官场,妹妹就是因为他的忽视而误嫁中山狼,最终红颜早逝的。
父子俩相对沉默。
片刻,江璟元又回过神来,仿佛领悟到了什么。
“爹爹是说,只要君父还没下令,我们还有挽救的余地?”
江浔老态龙钟,阖目,算是默认了。
“我们等圣上的旨意。”
江璟元道:“爹爹别抱幻想,司礼监那边的人拦不住顾淮的血书,血书已直递御案,圣上很快就会有所处置了。”
“为父自然明白。”
江浔语气微重,“厂卫手眼通天,你们以为圣上不知道我等种种欺诞不忠之事?圣上若要处置江家早处置了,哪用等到顾淮那厮告御状。”
江璟元闻言在理,努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汗流唰唰,内心如热锅上的蚂蚁,蒸得四肢百骸难受。
“那……圣上会降下什么旨意?”
“我等不敢揣测圣意。”
江浔如老衲念佛。
可以确定的是,圣上不需要多精明、多正义的臣子,更不需要揭竿而起、动不动就闹事的臣子。
圣上需要的是像狗一样听话的臣子,能自愿戴上傀儡线,充当木偶,能代替他掌控内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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