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后英宗又活着回来,代宗不肯交回皇位,将英宗囚于南苑。
英宗不服,沉寂了八年后纠集党羽发动宫变,又复辟成了皇帝。
一场夺位之争,酿成许多忠臣良士流血牺牲,包括北京保卫战的大英雄于谦,国之大殇。
懿怀太子既已经离宫败走,群臣便只能当他死了,活着也他也得死了。
一者天位已定,今上乾纲稳断,断不会允许再发生英宗复辟之事。
二者万一懿怀太子落于敌手,敌方以大明太子为人质勒索大明,大明是给钱还是不给钱?
当年英宗被瓦剌俘虏后,瓦剌便穷极无度地向大明索取财物,威胁大明开放互市,双方交战时更拿英宗当人。肉盾牌,使大明的先进火炮畏缩不敢发射。
因而湘王世子朱缙即位后,懿怀太子便被臣僚心照不宣地抹除了姓名,免得重蹈覆辙。
太子,成了宫廷一个万不能碰的禁区,犯者必触逆鳞。
顾淮好端端地弹劾江浔,本来胜券在握,非要卖个致命破绽,大逆不道提先太子之事,还敢叫圣上找回懿怀太子奉养起来,当真书生不知国体,玩火自焚,岂非叫圣上重蹈代宗的覆辙?
社稷之患将无穷尽。
江浔老练姜辣,一眼看出其中致命漏洞。此番弹劾,江门非但不会受害,弹劾者反而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顾淮是个有前科的人,当初圣上封林静照为皇贵妃时,顾淮便纠集数十名言官谏阻,朋党乱政,给刚登基的少年圣上造成了巨大阻力。
后群臣哭跪显清宫,因顾淮巡差在外没有参与,才侥幸逃过廷杖,留得性命至今。
某种程度上,顾淮是漏网之恶,自己找死。
要顾淮性命的是圣上,江浔区区一个内阁首揆,充当的仅是爪牙和帮凶的角色。内阁票拟做得再好,最后在杀人榜上批红招准的是皇帝。
圣上已不是刚登基那个摇摇欲坠的湘王世子了,操绝对权柄,以皇贵妃驾驭测试权臣,群臣无不在他帝王权术下俯首称臣。
他的眼明心亮,智慧与狡诈,造就他一个黑吃黑的高手,忠于他才是忠于人间正道。
当年英宗仗着是登基过的皇帝才被迎回皇宫,而今,没登基过的懿怀太子想回宫,根本不可能。
……
顾淮问斩那日,阴雨绵绵。
天空布满翳障,铅灰色的乌云肃杀地压向地面,满地落叶在风中滚动,料峭生寒。
顾淮坐着囚车被押送刑场,沿途百姓俱是洒泪,义愤填膺,好好一个官被江氏大奸巨恶害死了。
顾淮的右手臂露着白森森的骨碴,因他坚忍过人,在狱中竟自行剐掉臂间腐肉,看得狱卒目瞪口呆,世上竟有如此胆色的真汉。
可惜再硬的骨头也抵不过刽子手的屠刀,再刚的血气压不过皇权的暴摁。
他触犯了禁忌,非死不可。
“时辰已到,行刑——”
徐青山在人群中观刑,雨丝掠进冷漠的眼中。
作为江浔最忠实的跟班,徐青山在顾淮一案中推波助澜,为虎作伥。他当然知道顾淮是冤枉的,并无实罪,完全是死于政斗的炮灰,但无法,暴君当位悍臣满朝,他救不了。
顾淮,日后会有人为你报仇的。
相信人间正义,相信善良。
顾淮的行事太冲动了些,江浔能专权日久,显著特点是他性格柔媚恭顺,善于巧妙伪装,将自己打造成皇帝心中理想的首辅,在政不骄,功成名就后仍兢兢业业地侍奉皇帝,让皇帝用得顺手。
这样一座大山,三言两语很难搬倒。欲倒江党,不在于收集多少罪证,而在于攻皇帝的心,使皇帝动杀念。
否则即便江氏再恶贯满盈天,皇帝也会一己私心庇护,顾淮的悲剧还会持续上演。
顾淮人头落地后,徐青山戴着雨笠转身离开刑场,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衢。
雨细如毛,京城被泼墨渲染成了青黛色,青烟袅袅升腾,漫天的绿柳风中摇曳。
已是初春时节了。
徐青山放了只飞鸽,将顾淮已然人头落地的消息回禀给江阁老。然后左右探看确定无厂卫跟踪,独自一人秘密出城往郊外去。
雨天泥泞,郊径深一脚浅一脚并不大好走。徐青山头戴雨笠,身着褐衣,平凡朴素,远远看起来像个劳作归家的农夫。
他独自一人在荒芜的田野中逛游良久,警惕着,见四下除鸟雀外空旷无人,才缓缓走到一个天然地下洞穴中。
洞穴极是幽深,潮气逼人,越往下越压抑。约莫下行了十多米,终于有处开阔的空间,里面床榻、椅凳、锅碗瓢盆俱存,颇有活人生存的痕迹。
徐青山叩了两下亲笔,望着昏暗的洞穴,低低唤:“太子殿下,您在吗?”
里面探出一人,“孤在。”
徐青山放下了心,摘下雨笠,将一些生活用物撂下,叮嘱道:“近来京城风声紧,殿下且躲藏在此,莫再冒险出去做零差了,辛辛苦苦也赚不了几个铜板。”
朱泓燃了支蜡,一灯如豆,堪堪照亮洞穴内小片区域。火光明明灭灭,映照他重度毁容饱含忧郁的脸,破衣烂衫,落满辛酸的处境。
“孤也不能总靠你接济,力所能及的,靠自己的力气赚些钱。”
“不,殿下知道现在京城有多为危险吗?”
徐青山严肃道,“东西厂及锦衣卫眼线遍布天下,相互奔竞,以告密为荣,再小的事哪怕枝头喜鹊喳喳叫也会送入皇帝耳中。”
四下逡巡着,“若非臣费尽心机寻到这间天然地下洞穴,殿下的行踪定然被眼线侦去了。”
朱泓哀然,抹了抹眼泪,“孤堂堂一国太子,竟蜗居地下,连一块地皮都得不到。”
徐青山见主上这般哀毁,安慰道:“殿下只是暂时的苦难,早晚您能复辟的。”
朱泓失魂落魄地抚摸坑坑洼洼的脸,自惭形秽,摇着头,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还能重见天日。
“他得了孤的皇位,可有把孤的黎民放在眼里?”
徐青山心照不宣,晓得太子指的是谁,道:“没有。陛下……多昵女色,修玄建醮,不理朝政,极端惩挫,没有一点皇帝的样子,甚至颇有暴君的影子。”
朱泓痛苦地扶了扶额。
“他是湘王世子,自幼长在湘楚蛮荒之地,连京城地界都没进过,更没受过正规皇太子规训。”
顿了顿,“这么说,对付他很容易了?”
徐青山默了默,隐晦地道:“不……陛下很厉害也很聪明,玩弄权术,操纵群臣,算盘精明,比想象难对付得多,殿下千万莫要轻敌。”
很难想象穷乡僻壤的湘王世子有这般能耐,如果要解释,只能说这位年轻的湘王世子天生有一种可怕的政治天赋。
朱泓伏闻此案泪流簌簌,为自己而哭,更为黎民百姓而哭,为大明国而哭。
“周老等那些旧辅之臣如何了?”
徐青山难过地答:“周老早就致仕了,倒还好好活着,您的其他卿家皆因反对妖妃遭了廷杖,有些撑不住直接咽气了,侥幸活着的也被流放。江浔反叛了,投靠了新朝,如今爬上了内阁首揆的位置。如今的朝廷乌烟瘴气,被一群谄媚小人盘踞。”
“江浔的事孤倒知道,前些日在街上撞见江家马车了。”
朱泓问起,“你方才说妖妃,怎么回事?”
徐青山遂把皇帝如何看上一道姑,如何力抗群臣将她公然从大明门抬进来,如何册封她为皇贵妃,如何为她廷杖文武百官,血洗前朝后宫,如何纵容她害死太后和皇后的事说了一遍。
总之,后宫现在是皇贵妃林静照的天下,任何与她犯冲者皆死路一条。皇帝甚至为了她专房专宠,即便她绝嗣也不碰后宫其他嫔妃。
朱泓沉眉,女色误国,朝廷竟被毁成这样。祖宗把基业交到他手中,他却没能好好守护,死了在黄泉下也愧对列祖列宗。
“如果有机会,务必铲除妖妃。”
朱泓下命令道。
徐青山躬身接令。
“殿下放心,臣等不容推卸的责任。”
不单他徐青山,朝中千千万万正义之士亦对妖妃恨之入骨,一旦有机会绝不会放过她,定然将她千刀万剐。
朱泓说罢了国事,又念起家事。
朱泓残躯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靠身畔一智勇双全的女官——江杳,危急关头挺身而出,替他引开了追兵,他才得以喘息,没被藩王联军所杀。
念起她以清丽瘦削的身躯勇挑重担,而今生死不明,不免忧心忡忡,有若火焚。江家满门奸佞,唯江杳出淤泥而不染。
“徐卿,还望你有空去那江阁老的府邸,探望一下他的女儿江杳如何了。”
朱泓狰狞烧伤的眉间凝聚着思念,“她是孤很重要的人,对孤有存亡断续的大恩。知道她安然无恙,孤才能安心。”
徐青山略略酸心,虽不忍,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实情相告,“太子殿下,不必……不必去探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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