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可崔迟景还是不解,他此次是由崔家举荐随军,前些日子晋王让他参与军务时,他还以为是崔家施压,不得已装装样子。
  如今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总归不是还念着小时候一起在皇宫里爬树的情分吧……
  崔迟景与他对视,愣了许久才道:“为什么要帮我?”
  元衡自是自己的有目的。
  上一辈子因为舅父,他与崔氏并未有过往来。
  可前世崔家倒台后不久,皇帝便驾崩了,而那位多疑的皇帝应是头脑也昏了,选了身份最卑微的长子做了皇帝。
  那长子无权无势,多方势力无皇权制衡,如野草般生长。
  他的舅父在军镇独大,不受皇权控制。
  他与那做了新帝的长兄联合,和胡氏斗法,后来胡氏竟是暴毙,他趁此灭了胡氏一党,随后便是看着皇帝和军镇相斗。
  胡氏已经不成气候,最后两者相斗,两败俱伤,皇权不稳,军镇羸弱,他便是最终的胜者。
  可没想到,他舅父收养的那位义子,他多年的好友,会联合尔朱氏和军民反了。
  后来不仅是他舅父,皇权也濒临覆灭。
  回想起前世的人和事,他眼神逐渐晦暗,不经意瞟了眼右手边那封信函。
  这么多年来,皇权、世家、贵族、军镇,几方势力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崔家一旦倒了,整个王朝的弊端便被暴露在了眼前。
  这一世他能做的,首先便是不让崔家突然倒台。
  元衡目光回到崔迟景身上,避开他之前的问题,只说道:“杨家和崔家的关系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崔迟景眼神一转,怔了一瞬。
  元衡将那封信给他,道:“舅父那边我会尽我所能,但事情的关键,在你。”
  崔迟景接过信,并未马上拆开,面色凝重道:“需要我做什么?”
  元衡手指叩了两下桌案,前言不搭后语地来了一句,“中书令择婿谨慎,你若真想入他的眼,便先少与其
  他女人…”
  他话语顿了顿,想到合适形容,抬眸盯住他,唇微动,冷声补完刚才的话,“攀谈。”
  崔迟景一时哑然,替自己喊冤,“我只是想让岑姑娘帮她作幅画而已。”
  元衡记得前世在她的住处看到过许多幅画,那时他以为她只是喜欢藏画,倒从未想过她自己也会作画。
  毕竟她手上有旧伤,成婚头两年,她还时常给他送些糕点来,有一次在门口等得久了,手便拿不稳,碗什么的都打碎了。
  过去是他不知好歹,可郑家这个地方,她现在不该去。
  他打量了两眼崔迟景,沉声道:“你可是她是谁?”
  崔迟景很是茫然,“殿下是说岑姑娘?”
  元衡点头,道:“她是太常丞的女儿,虞氏。”
  崔迟景不怎么认识那位刚升任的太常丞,可对虞氏前些天闹出的事倒是有所听闻,震惊到站了起来,“殿下说她就是虞家那个外室之女?”
  “是。”
  “怎么可能,不是说那外室是奴籍吗?她怎么可能懂画…”
  元衡看了他一眼,似是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崔迟景没再问,他约莫自己也想明白了。
  虞家出身寒微,若真像外面传的那般,这外室是奴籍,女儿只不过被寄养在当地商户之家,这虞老爷自是能得个不忘旧情的名声。
  可若这外室本就出身商贾岑氏,那这其中可说道的就太多了……
  想必虞黄两家都费了不少功夫遮掩,那岑家有两家强权施压,加上又是一桩丑事,定也不会往外说……
  崔迟景眼神微漾,过了许久,只摇头笑了笑,“我觉得阿湄她不会在乎岑姑娘的出身。”
  “她不在乎,并不意味着郑家都不在乎。”元衡睨了他一眼,将事实摆在他眼前,“虞氏是皇后的人,她去郑家只会带来麻烦。”
  崔迟景彻底打消了念头,可转过头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坐回去问道:“那表兄怎么知道她是虞家人?”
  元衡面不改色道:“这个你不必知道。”
  他停了话,而后又莫名其妙问,“听说她生了病,现在如何?”
  “岑姑娘?”
  “是。”
  崔迟景眉毛挑起,盯着面前的晋王看了又看,语气中满是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和岑姑娘认识?”
  元衡没答理崔迟景,又拿起手边一份文书,低头冷声道:“你该走了。”
  崔迟景听惯了他的逐客令,只撇了下嘴,没再多问,自觉站起身。
  待崔迟景走后,元衡放下了文书。
  帐中仍飘散着淡淡的幽香,若不仔细去闻便察觉不到。
  元衡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剑架前,架上除了放着两把剑,还搭有一枝新摘的白梅。
  他与她和离后,再见也是在白梅盛开的时候,她很喜欢这种花。
  上一世她瘦的近乎病态,和离那日还倒在了府门口,听人说是因为彭城兵乱这年被困山上,冻坏了身子。
  还好,这一次不算晚。
  她前世对和他定过亲的郑姑娘颇有芥蒂,前一世走时还特地问过郑家送来的那块玉佩。
  这一世他不会让她见到那位郑姑娘,自然也不会让她因为一块玉佩误会什么。
  元衡抬手,指尖碰了碰雪白的梅花花瓣。
  不似门外恣意而生的花凋零了一地,刚被摘下的梅在暖帐中仍保持着盛放的姿态,时刻都能供人观赏。
  只是渐渐地,眼底多了几分难掩的欲望,纯白的花瓣在眼中似蒙了层暗尘。
  元衡收回手,只继续让那束白梅摆在那正对着床榻的剑架前。
  唯有这样才能提醒,他和她都还活着。
  ——————
  夜晚,月影遍地,晚风轻拂,带起一阵寒凉。
  对前世抱憾者而言,入梦成了常事。
  元衡醒来,穿肩的箭伤便又阵阵发作,额头上迅速凝起一层薄汗。
  他来彭城本是为拔除梁国势力,谁知六镇突然起兵叛乱,洛阳皇室被屠戮殆尽,梁国趁机反扑,而他在交战时中了自己人的暗箭,全军溃败,乘船逃到睢陵。
  肩上的箭已经被取出,伤口被包扎过,元衡看了看四周,转头只能看见床边趴着一名女子,似是睡着了。
  元衡皱眉,想要起身,谁知身边的女子睡的很轻,只发出星点声响便醒了。
  “殿下醒了。”黑夜中传来女人的声音,那声音他并不算陌生。
  第4章 你过来睡
  元衡借着月光隐约看清了她的面容,三载不见,竟差点没认出。
  是岑璠。
  比起刚和离之时,她似是又瘦了些,脸廓像一块雕琢的冷玉,月光洒下,更显凄白。
  “你怎么在这儿?”
  岑璠起身,去到案台边,点燃了蜡烛,提来药箱,坐到床边,答道:“这里是寄云寺,殿下可能忘了,民女第一次见到殿下,便是在这儿。”
  元衡总算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恍然间想到三年前两人和离时,她似是晕倒在了门口,后来听府上的老媪说是因为曾经在睢陵受了寒。
  他目光不禁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段时间,问道:“韩泽他们呢?”
  岑璠打开药箱,挑出一只药瓶,语气毫无波澜:“殿下的船靠岸时,韩总管和齐小将军已经没了气息,寄云寺的人已经将他们安葬,出家人不参与纷争,不会走漏风声,殿下等局势稳定,再去祭拜不迟。”
  元衡眼神一凛,“你可知道如今外面的局势?”
  “民女只是略知一二。”岑璠只简单说了一句,便托住他没受伤的后肩,道:“殿下还是先换药吧。”
  元衡没有动,目光仍盯在她身上,满是防备。
  岑璠不意外他的反应,耐心解释道:“民女只是恰好路过而已,殿下放心。”
  元衡话音顿了顿,才问,“你没回家?”
  岑璠撇开头,显然不想说太多,漠然道:“不想回去了。”
  “你父亲三年前病逝了。”
  元衡记得虞家办丧事时,他们不过和离半年,她也没有回来。
  岑璠冷漠地说了句“知道”,还是执意要将他扶起来,“殿下的伤,莫要耽误的好。”
  元衡抿唇,自己缓缓坐起了身。
  盖在身上的外裳滑落,元衡这才注意到,自己只穿了一件里衣。
  他等着岑璠开口,然而面前的女人并未多说,一双瘦而见骨的手伸来,右手手背上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冰凉的指尖触上了他的衣领,随即碰到皮肤。
  元衡下意识抬手,握住她的一只手腕,疼痛自肩膀传来,刺入骨髓,似能感觉到伤口处血液汩汩流出,唇又瞬间白了几分。
  岑璠低眼,看着握住她腕的那只手,挽着的青丝睡散开了些,垂在颊边,昏暗的房中神色愈发看不清晰。
  僵持许久,终是元衡先松了手。
  岑璠依旧平静,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轻轻脱掉他身上那层被血染透的里衣,裁了块纱布,放在一旁,转而利索地揭掉他肩上缠的纱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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