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而荔枝做出了“全家人一起去看望阿明”的决定后,
  苏德钧松了口气,觉得这果然是个万全的安排。
  但,毕竟有外人在场嘛!
  于是苏德钧强行挽尊,“我讲得没有错啊!我才是一家之主!我们家里的人必须全都听我的!”
  “但是我听荔枝的啊!既然荔枝说了,我们全家都去……那就都去呗!”
  “阿珍你先走啦!”
  “你不走,你老是站在这里,我们连收拾伴手礼都不好意思!”苏德钧梗着脖子说道。
  虽说众人都觉得时机不太合适,
  但还是没能忍住,
  人人都低下头,憋笑。
  阿珍得了准信儿,这才攥着那封信,急急地走了。
  苏倩子指着阿珍的背影,焦急地对苏甜荔说道:“阿姐,那封信……”
  苏甜荔说道:“由她拿去。”
  ——在苏甜荔的印象中,阿珍是个很开明的人。
  现在看来也是这样。
  所以那封信由阿珍带走比较合适。
  至于阿珍要拿着那封信去给谭维明看、或是拿给其他人看……
  总归是谭家人的处理结果。
  苏家人就不要插手了。
  “好了我们都收拾一下,去医院吧!”苏甜荔吩咐道。
  于是,苏德钧收拾了一包奶粉、一瓶麦乳精,一盒云片糕一包饼干,又用网兜装了一袋沙糖桔,一家子每人拎了一点儿,齐齐去了医院。
  估计苏家人来早了,
  这会儿搞不好阿珍正在跟公婆告状,
  所以病房门口没人。
  如今是春节,想必大多数病人也全都回家过年去了。
  四人间的病房里,只有谭维明躺在床上。
  他正在哭,
  抽抽噎噎的。
  苏甜荔不希望气氛太尴尬,便加重了语气问程愈,“哎你说,晚上是不是有点儿冷了?明天会不会下雨啊?”
  程愈也放重了声音,“这就不好说了……荔枝,我们还是早点找到阿明的病位在哪吧,毕竟天黑了,一会儿钧叔和倩子、阿财还要骑车回去呢!就怕天黑看不清路,摔了就不好了……”
  苏甜荔和程愈在这儿说了半天,也足够让谭维明收拾好情绪了。
  果然,谭维明迅速用枕巾擦干眼泪,又坐起身,拿过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口水、甚至还用倒了点儿水在手心,往自己面上一抹,再次用枕巾擦了把脸,确信泪痕已经全拭净,
  他这才开了口,“荔枝姐!程愈哥,我、我在这儿呢!”
  苏甜荔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走进病房,“阿明,原来你在这里啊?”
  “哎我们听你大嫂说,你身体不舒服啊?”
  “现在感觉怎么样?”
  “对了,这个点儿了你吃饭了吗?”苏甜荔关切地问道。
  谭维明认真地回答苏甜荔的问话。
  说起来,苏添财和谭维明的关系更好些,苏添财也是真的担忧谭维明,便也上前问候。
  可谭维明所有的注意力已经全都放在苏倩子身上了。
  他怔怔地看着苏倩子,眼里泪光浮现。
  苏德钧问谭维明,“阿明,你爸妈呢?你大嫂你二姐呢?”
  谭维明摇头,“……不知道,他们刚才还在这里。”
  苏家人一听,面面相觑,明白过来——至少在此刻,谭维明应该还不知道他姐曾经给苏倩子写过那样的信。
  但,谭维明是个聪明人。
  他虽没亲眼看到他姐写给苏倩子的那封信,却能在下午的时候,从苏倩子说的那几句话里,隐约猜到了什么。
  他当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浑浑噩噩地回了家,茶饭不思,然后躺在床上发呆。
  谭维明从小就知道,他是个不健康的孩子。
  幸好有了全家人的善待,
  他才能慢慢长大、又数次死里逃生,才终于活到了现在。
  苏倩子是为数不多的愿意和他来往的朋友之一。
  后来,他的朋友们大多数因为下乡插队,跟他也没有来往了。
  只有苏倩子,还一直和他保持着书信往来。
  早前,当苏倩子还没下乡的时候,谭维明就一直暗恋她。
  因为——
  其他人避他如洪水猛兽。
  从小到大,谭维明不止一次地听到小伙伴们的家长,然当着他的面,教训自家的小孩子:
  “看到没?他就是谭维明!他有先天性心脏病……得了这种病的人一般活不长久。你可一定要离他远点儿!要不然啊,万一他有什么事,他家里人怪到你头上可怎么办!”
  “千万别跟谭维明玩,谁也不知道他哪天死,要是他死的时候你在边上,那可什么都说不清了!”
  “谭维明得了这病啊,是气不得、喜不得、哭不得!他太高兴了会死、太生气了会死、太难过了会死……你说说,你还能跟他交朋友吗?”
  “我再说一遍!你不要再跟谭维明玩了!以后再让我看到你跟他在一起,我打断你的狗腿!”
  ……
  所以,谭维明一直很孤独。
  只有苏倩子愿意和他玩。
  她在老家长到五岁,才跟着她姐姐回到广州。
  她爹不疼、娘不爱的,
  没有人教过她,要和他保持距离。
  或许也有人教过,
  但当时年幼的苏倩子并不理解什么叫做“先天性心脏病”。
  再加上,苏氏姐妹其实是大院子弟里的底层——大家都叫她俩乡巴佬。
  没有人愿意和她们玩。
  于是孤独的苏倩子只能一直懵懵懂懂地和谭维明一起玩。
  两人在单位托儿所相识,
  一起上小学,
  一起上初中,
  又一起上了高中。
  算起来,他俩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到苏倩子下乡前,他俩已经相依相伴地过了十几年。
  其实二人从未表白过。
  但,爱意已在不经意间盘枝缠绕。
  苏倩子刚才下乡时,会给他写大量的信。
  虽说她并没有具体地说些什么,只是频繁提起白毛女喜儿的遭遇,还常用中篇小说《月牙儿》里的金句……
  于是谭维明意识到,她的处境应该很不妙。
  他担忧、焦虑……
  他无计可施。
  极端的情绪令他脆弱的身体不堪重负。
  他被送进重症监护室,
  父亲的下跪、母亲的眼泪感动了医护。
  他们日夜不休地抢救他、照顾他,
  终于把他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在这过程中,回家探亲的二姐承担起照顾他的重任。
  在二姐的悉心照顾下,谭维明终于康复了。
  可是,等他病好以后,
  远方的苏倩子好像也变了个人。
  她不再借用小说人物来讨论她的情绪。
  她开始在信件里说工地上的环境好差、好像无时无刻都弥漫着灰尘;
  她抱怨专业书好难看懂,如果没办法按照计划完成学习任务的话,她心里真的好慌;
  她会说本来每一天的伙食都很糟糕,但不知为什么今天有道醋溜茄子特别特别好吃……
  当时谭维明还以为,可能苏倩子的处境有所改善。
  现在想来——
  结合今天下午苏倩子说的那两句话,
  他明白了。
  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二姐可能……出于维护他的心态,跟苏倩子说了什么。
  谭维明不想责怪二姐。
  因为二姐的初衷,也是为了他好。
  可一想到苏倩子会因为他
  二姐说过的话而伤心难过,
  谭维明心如刀绞。
  他又想,
  如果那一年,他二姐真有跟苏倩子说了些难听的话,
  那么苏倩子……其实对“分开”这个概念,已经有了两年的缓冲期。
  他,要不要趁势和她分开呢?
  谭维明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
  在他很小的时候,
  尽管父母家人都瞒着他,
  可他还是偷偷听到家人和医生们讨论他的病情。
  据说,他是活不到成年的。
  是父母家人对他的爱,
  是他向往着和苏倩子合拍的思想……
  才让他一直活到了二十一岁。
  可是,谭维明也能体会到躯体正在逐渐败落。
  他不知道意外哪天会到。
  如果——
  如果能趁机斩断他和苏倩子的情缘,
  这其实对苏倩子是好事。
  是啊!
  分开对苏倩子来说,确实是好事。
  可他呢?
  对他谭维明来说,却无异于剜心掏肺啊!
  他连想一想……
  都觉得难受极了。
  极致的心疼让他无法顺畅地呼吸。
  理智告诉他,他应录呼救。
  可听着父母家人在客厅里言笑晏晏地讨论着二姐的新工作、即将返城的三哥、大侄儿考试得了双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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