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太冷了。
  他想,应是要死了吧, 结果被人拉起来了。
  那时风雪凛凛,来人却不怕冷一样,怜惜地捧着他露出骨头的手,轻声说, “你和我一样,捡回来一条命。”
  可墨玉已经迷迷糊糊了,他只能费力抬眸想仔细多看他一眼, 血污的脸上恍惚,强撑起一分清明,又只能感受到乍然的温暖。
  那人身后传来一声娇嗔无奈的女声, 似是个小女孩,“公子,你最爱在雪地里捡人了,他浑身血污,不像个好东西。”
  白合雁是他在雪地里捡到的,那时候小小的少女声声泣血,哭喊说着,不要把我卖进花楼里,父亲母亲。
  墨玉也是他在雪地里捡到的,那时候墨玉只是想着,身上好疼,但是想活啊,想活下去。
  白御卿是在雪里活过来的,那时候,窗外呼啸着朔风与寒彻的风雪,九岁的小少年,消瘦到只剩了一把骨头,奄奄一息在病榻之上。
  耳边只能听到他娘哭得轻,却钝钝在胸口。
  然后,本该消散在风雪里的微弱呼吸又渐渐起来,小少年挣扎抿了一口水,双眸红着,嘶哑道了一声,“……娘。”
  窗外的风雪愈发大了,他在那个雪天活过来。
  墨玉觉得,白合雁当时无奈道的那句——公子,你最爱在雪地里捡人了。
  说得很对。
  他指尖摩挲着剑,恍惚朦胧想着,那天也是那样,墨玉在雪地里挣扎着想活,被他捡到。
  陆煜行也是。
  那也是公子在雪地里捡的,他难得见公子在雪天出了门,马车上遥遥看着那幕,随后呵止了那些公子哥的玩闹,俯身抱起一身血污的陆煜行来。
  白合雁那时说——他浑身血污,不像个好东西。
  也说得很对。
  墨玉被捡到的时候,小小的少年,身上尽数是伤口,深可入骨,血肉模糊,着实不像个好东西。
  陆煜行也是。
  那时墨玉在马车旁,能看见他如仙的公子将狐裘裹在那浑身血污的少年身上,陆煜行被裹在狐裘里,眼神隐约之间透露出来,哪怕血肉模糊,哪怕被人侮辱至此。
  却也凶戾,饱含暴戾的寒气与晦暗的深沉。
  墨玉后来也证明了,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公子将他抱着,步步踏过风雪,公子唇角的笑意令人看不懂,像是宿命的无奈,敛下的双眸下隐约几分悲悯的孤高与薄冷。
  倨傲与悲悯融合在一起,墨玉看不懂他的神情,觉得,那也许只是仙。
  薄雪之中,墨玉只怔然看着他步步抱着陆煜行走过风雪,唇角是不在意的嗤笑,随后又恍惚想着——
  公子,别在雪地里捡人了。
  那真的不是个好东西。
  他被你抱着,我好像……有点嫉妒了。
  思绪翻涌之下,已然到了地方,墨玉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下了马车扶着白御卿下马车。
  他的手拂过公子的手,微凉,却在触碰到墨玉的一刻,泛着炽热,墨玉敛下颤抖的睫毛,抬眸的一瞬,又是那副禁欲称职的模样。
  白御卿则嗤笑一声,他们伴了许多年,自然知晓墨玉的性子,现在面无表情,心绪不知飞哪里了,像是无奈一般,“扣了你一个月月俸而已,不必这般魂不守舍吧?”
  墨玉抿了抿唇,低头,“属下没有,况公子罚属下是应该的。”
  “……放心,公子下个月赏回来,定不会让你没了老婆本。”
  他只略微挑了挑眉尖,泛着笑意道。
  本带着疏离淡色的面容在这样的神情下鲜活下来,俊美卓绝,像是栩栩如生的画中仙。
  墨玉只跟上他的脚步,敛眸垂下思绪。
  赏花宴白十七要来,那着实是稀奇了,他素来不爱参与什么诗会茶会,除非一些推脱不了的宫宴,这次来了,便有不少没见过白十七的人瞧他。
  瞧他身长玉立,俊美矜贵,像是玉做的狐仙。
  大抵看贵女们围着那中间的玉狐仙,有人嫉妒得“啧”了一声,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与同行的人不屑,“小倌模样,还好男风,男子,还是得生得阳刚之气——”
  话音未落。
  “咻——”
  一柄锋利的白刀擦过脸颊,硬生生割下一缕发丝。
  “呃……啊……”
  那人吓得面容惨白,哆哆嗦嗦感受着脸颊渗出的血丝,那一瞬的凉意差点削下他的脑袋,失声呢喃,抬眸看向桌前抿茶的扔刀者。
  红衣少年郎裹着黑色的腰封,肩宽腰窄,墨发束起,脸色不善又冷戾,冷嗤了一声,未曾看那人一眼。
  “应,应指挥使……”
  “滚远点。”
  应好近乎是喉头挤出来的话,他冷着一张俊脸,浑身寒气凛凛,方圆都没人敢靠近,哪怕他自成了指挥使无数人恭维,在此时,却也没人迎上来。
  出了鞘的锋刃就这么挂在腰上,也没人看得清,那刀是何时出鞘,又何时飞出差点割了人的脑袋。
  这边的闹剧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新上任的指挥使,冷戾狂气,少年肆意,曾是红衣烈马,如今官袍加身,气度不一样了,但还是尤其不好惹,赏花宴也配着刀,差点要了人的命。
  那刀插在一旁的树干着,略微颤抖着,还在发出铮铮颤鸣。
  用了十成十的力度。
  白御卿顿了顿,他伸手握住还泛着冷意的刀柄,随后发力将刀抽出来,随手挽起,向前走了两步,将刀柄递到应好的身前。
  应好抬眸看了他一眼,抿着唇,并未第一时间接过刀,薄唇被抿得发白,捏着茶杯的指尖也泛白,略微颤抖。
  “……刀不要了?”
  应好是生了双狐狸眼的,白御卿素来像条玉色的白狐,也偏偏是桃花眸,应好却生了双狐狸眼。
  他此时抬眸瞪着他,不知为何有些泛红,又哑声挤出来一句说。
  “……不知廉耻。”
  还没调理好呢?
  那事都过去多久了?
  他被陆煜行这个直男吃了嘴都能调理好,不过是前些日子看见两个好兄弟亲亲我我而已,怎么现在都没调理好?
  白御卿略微撇唇,感受着他炽热的视线又叹了一口气,颇带着几分规劝道,“尊重他人性取向。”
  唧唧歪歪说什么呢?!
  听了不懂的话,应好更气了,一手将茶杯狠狠放在桌上,发出清脆一声,又冷哼,却也抬手收回了白御卿递到面前的刀柄。
  刀锋在他手上挽了个花,白刀照了他眉眼,又一瞬收了刀,干净利落。
  白御卿也知道他,收了刀,便是愿意和好了的意思,便也一瞬轻笑,唇红齿白,恭维道,“小应公子当了官,气度愈发大气了——”
  应好瞥过眸,却轻声道了一句。
  “我做不得官的。”
  他略微怔然看着他。
  不过转念一想,白御卿也了然,应好都能在陆煜行最为落魄之时,送把长剑送几首酸诗。
  这种该是恣意潇洒的蠢笨少年郎,如何做得了官?
  却在思绪之间,应好站起身来,他肩宽腰窄,初具青年模样,略微凑近白御卿,嗓音低哑,双眸复杂。
  “十七,我做不得官,圣旨那日下来,我爹押着我令了旨意——”
  他凑近一步,呼吸略微扑在白御卿脸上,狐狸眼却带着几分炽热的灼,坚定道。
  “我不做官,十七卿。”
  可他辞不了的,圣上的旨意,正三品的玄麟卫指挥使,如何高的殊荣啊。
  李肆书爬了那般久,战场上厮杀无数人才在宁国公的扶持上艰难爬上去,又简简单单被安了罪名削下来。
  应好如此年轻的年纪,便到了别人终其一生也到不了的高度,京中新贵,无数人巴结。
  却又说着,不想做官。
  玄麟卫指挥使也并非武力范畴,更多的是在官场上,应好不愿做,他想做个将领,做个士兵,白马银鞍纵横疆场,像是诗中描写的豪气凛凛。
  可他又未免单纯,白御卿只觉得他双眸灼人,想法却愚钝,略微怔然,随后抿唇。
  应好却又轻笑一声,拧着的眉宇舒展,冷戾消失殆尽,少年的朗气烈烈,润白的牙尖都露出来。
  “十七卿,我想了许多,你与陆煜行,或是我将来该如何。”
  “我想上战场,并非你们总规劝的,是我性子轻狂,不识疆场的残酷,我想了许多,我并不惜我这条命,我想要军功,我想要杀敌——”
  他伸手,指尖略微触碰了一下白御卿的侧脸,少年双眸灼烈,远处朔风吹送一点落花红,掠过他眉眼。
  “这条命我不惜得,所以话也该留着以后说。”
  他说。
  “……你再等我几年。”
  第40章
  白御卿不知应好想说什么, 但他双眸珍重又坚定,艳红的衣摆随着风而滚动,飘飘而起, 少年恣意。
  他随后轻笑一声, 展开了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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