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王爷,临近中秋,宫里派人来送团圆饼给各位宗亲,这是送与王爷的。”陈宇拱手说道。
  “母后送来的?”裴祜问道。
  陈宇摇头,神情有些犹豫,“是……太后身边的雪兰姑姑送来的。”
  裴祜未抬眼,声音里没什么情绪,“放在一旁罢。”
  “是。”
  陈宇提着雕花食盒想要放在桌案一侧,可是他忽然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瞬,还是将食盒的提手紧紧握在手中。
  裴祜质询的眼神投来,陈宇瞥了一眼不远处端坐的卢月照,刻意压低了声线说道:
  “雪兰姑姑交代属下说,这食盒里的团圆饼是今早太后娘娘亲手做的。”
  裴祜写字的手未停,像是没有听见陈宇所说之话一般。
  陈宇在一旁提着食盒,只觉着这食盒有千斤重,像是要把自己的双手压断一般,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弓着背垂着头立在原地,等着主子的发话。
  这食盒里的团圆饼,此刻成了烫手山芋。
  良久后,裴祜批完了剩余的一摞奏折,低声吩咐了一句陈宇。
  陈宇仔细听着,像是得了什么特赦般神情顿时松弛,回了句“属下明白”,就拎着食盒出了澄远斋。
  卢月照自然是注意到了这对主仆的动作,只是她不明白的是,一盒团圆饼而已,以太后娘娘之名发放给各位宗亲以示亲情,怎么他们两个还要窃窃私语一番,而那食盒也不知会被陈宇放在何处。
  不知这宫里御膳房做出的团圆饼与民间的有何不同?
  卢月照有些好奇。
  “正午了,出来一起用膳罢。”裴祜起身,来到卢月照的桌案旁等着她。
  “是。”
  卢月照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毛笔,将古籍小心翼翼收进漆盒,然后随着裴祜至澄远斋外。
  绕过重重回廊,卢月照被领进了另一方院子,此间与澄远斋的幽静不同,视线更加开阔,是一处三进四合院落,但是漆门处并未题榜有牌匾,再看周围,东西两侧皆有月洞相连,想必是会通往正院,这就说明,这处开阔的三进院只是套在一个更大院落内的侧院。
  卢月照有些感慨,早听闻江南风景好,京城皇家园林更是将北方建筑和景色之坦阔大气与江南特色建筑和秀丽景致相结合,她所处的“景和园”便是皇家园林之代表,她只经过来往澄远斋的路途,以及在澄远斋和这处不知名院落停留,这沿途风景和两处不同风格的建筑就已经让她心驰神往,她不敢想象除此之外的景和园该是如何。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敢问王爷,这‘景和园’之名可是出自范仲淹之《岳阳楼记》?”卢月照好奇问道。
  裴祜点头,随即看向她,他的眼眸之中似乎也被这园林之中的上下天光所染,满是波光粼粼。
  “本王十五岁那年,父皇将这处园林赐予我,‘景和园’之名乃至这园林中的大大小小上百处建筑景致之名,也由我自己所取。”
  “只不过,相比于这风雅别景,本王倒是更喜‘波澜不惊’四字,为这处园林取这样一个名字,亦是在勉励鞭策本王自己。”
  波澜不惊。
  什么样的人,要有什么样的心性,才能够做到时时刻刻波澜不惊呢?
  若是当真有此种心性和修为,那这样的人,还会有七情六欲爱恨情仇吗?
  还是说,这是三岁为储君,二十多年来从未有一丝懈怠的一国储君应具备之品性?
  卢月照看向裴祜。
  那错失储君之位的他,还能够波澜不惊吗,他心中会不会有怨,怨造化弄人,苍天无眼?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幼帝成年后乾王可会卸下摄政之权,若是一个血气方刚想要亲政,一个手握大权不愿放手,到时候,乾王会不会是第二个康王,康王之乱是否会成为“乾王之乱”?
  康王血统人望不及乾王皇父孝章帝尚且能够掀起战乱,一时间大魏风雨飘摇,死伤无数,有多少男儿战死,妇人成为寡妇,血流成河,家破人亡,卢月照身边不乏此种,就连她自己和家人也是康王之乱的受害者。
  被屠村的望独村,满是尸体的望独河,卢月照未曾忘怀,每每想起寒夜之中,血水河畔,那个身世凄惨的女子,她的母亲,卢月照便心痛不已。
  难道这样的悲剧,在不久的将来还会发生第二次吗?
  若是一个只是想要拿回原本就该属于自己的皇位,另一个也只是想要守护已经是自己的皇位呢,那究竟,谁才是正统?
  卢月照不知晓,现如今的她不敢深想,也没有立场去指责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若是那一日注定会到来,她只希望,平民百姓能够少受苦楚。
  日影西斜,一日很快结束,三次作批之约结束,这也是卢月照最后一次能够读到古籍《金匮别录》。
  后面还有五章,可惜读不到了。
  卢月照抬手抚摸了一下陈旧的封皮,将古籍放回了漆盒内。
  裴祜默默看在眼里。
  “这本《金匮别录》......你拿回去吧,本王赠你了。”
  卢月照抬头,不敢置信,随即摇头,“王爷,这……太珍贵了,民女不能收。”
  “卢娘子觉着珍贵之书,在王府中有太多太多,娘子还是收下,莫要抹了王爷面子。”于元忠在一旁提醒道。
  “既然如此,民女深谢王爷。”言罢,卢月照向着裴祜行了一礼。
  裴祜上前一步,抬手轻轻触在她的手臂上,隔着衣料将卢月照扶起。
  “你身上是擦了香粉吗?”他忽然问道。
  裴祜早就想问了,自从见她第一眼开始,梨花香甜便时刻围绕在她身上,很淡,甚至只有两人靠得很近他才能闻到。
  很......好闻。
  “啊?没有。”卢月照站远了些,拉开了与裴祜的距离。
  她怕他不喜自己身上的梨霜味道,平白惹他厌烦。
  和乾王接触多了后,卢月照渐渐地还是能够摸清楚几分他的性子,其实他这个人就是面上冷,这桩买卖,纯粹是找个理由在接济自己。
  卢月照决定,将剩下的五章批注做完,也交由裴祜,或许能够为他带来些许价值,哪怕微不足道。
  *
  中秋节当日晨起,皇宫寿宁宫内,太后郑氏抱着一岁的幼帝裴颢,带领先帝留下的几个嫔妃来为太皇太后徐氏请安。
  寿宁宫内一片欢和,徐氏叮嘱太妃儿媳们许多,让她们注意心情,保持身体康健,找事情做。
  先帝留下的妃嫔不多,加上太后郑氏也才五个,可她们一个个还都是如花似玉的年岁,最大的年芳二十六七,最小的才十六七,徐氏怕她们想不开,神思郁结,累及身体。
  请安后,太皇太后徐纾意单独留下了儿媳太后郑氏。
  徐纾意乃孝章帝裴承俨的第二任皇后,作为大魏开国以来的第一任太皇太后,况且还曾临朝称制,可以说是风光无限,大魏女中之辈至今无人能及。如今幼帝在位,加之乾王摄政,徐纾意于寿宁宫颐养天年,成了大魏的“老祖宗”,尽管她年岁还不到四十,加之保养得宜,依旧容貌昳丽,气质如华。
  只不过,她与已故孝章帝并无子嗣成人,裴祜还是太子时,他的生母章圣皇后孟氏病故,徐纾意进宫成为继后,后来便将裴祜养在膝下,成为她的继子,虽说两人并无血缘关系,可徐纾意视裴祜为亲子,裴祜也敬爱这位养母,母子两人情分极深。
  徐纾意作为中宫嫡母,对待孝章帝的其他子嗣也是极为和善慈爱,比如孝怀帝,裴祜的庶长兄裴祷,亦是关怀备至,爱屋及乌。
  以己度人,徐纾意也心疼裴祷留下的这几位妻妾。
  花一样的年岁,可惜只能渐渐凋零于这宫墙深深,可叹,可怜。
  “先坐下吧,咱们婆媳,说说体己话。”徐纾意说道。
  “是。”郑氏坐回方才的位子,微微抬首,面带微笑,等着徐纾意的话语。
  “昨日的团圆饼哀家尝了,祜儿说,这团圆饼是你亲手为哀家做的,有心了。”
  郑氏闻言,瞪大了双眼,眼中先是不可置信,而后一阵羞耻袭来,慌忙间垂下头,轻咬着下唇,眼中含了泪,不敢去看身旁的太皇太后。
  徐纾意将郑氏的神情收进眼里,面上依旧和蔼,她端起手旁的白瓷茶盏,轻轻吹了两下,随后品了一口茶,茶香馥郁,眼看座下的儿媳神情发愣,她心下叹息,将茶盏放回桌案。
  她的动作很轻,茶盏瓷质杯身与木制桌案相碰的声响也很轻,可就是这样的细微声音,落在郑氏耳中却似雷霆万钧,倾盆大雨灌下,将她里里外外浇透,狼狈不堪。
  “母后喜欢便好,儿媳今后还会为母后做糕点羹汤。”郑氏右手长长的丹蔻刺进左手肌肤,疼痛袭来,她终于能够冷静下来。
  “这些倒是不打紧,有那么一两次也便够了,要紧的是今晚的中秋家宴,以及往后大大小小的宴会堂会,内外命妇均在场,你这个太后要得体,端庄。况且,颢儿刚满一周岁,他生母不在了,你这个嫡母要对他上心,他身子不好,汤药不离,你要为他撑起来,他是大魏的君主,而你,是大魏的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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