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唢呐吹奏的哀乐里,片片白纸钱迎风起舞,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师尊,没有人会一直陪着我,是不是?”
  “是的,虽然这么说有些残酷,但是妙妙,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一直陪着你,师尊不能,你的兄弟姐妹们不能,你未来的伴侣不能,你的孩子也不能,人这一辈子从生至死,都是一个人。”
  “既然相遇就是为了离开,为什么还要相遇呢?”
  “相遇不是为了离开。”
  那是为了什么
  呢?
  那时的萧衔蝉想不出答案,但她知道真的很软弱,无法承担时间消逝的洪流,无法承担送别亲友、全世界只剩自己的悲伤,与其如此,不如自私一些,做那个率先离开的人。
  何必苦寻飞升之路,逍遥百年亦非辜负自己。
  可出海后遇到的一切人和事又动摇了她,怎么可以不战而退呢?不是与长生或孤独而战,是与恐惧而战。
  结成没多久的金丹发出耀目的光芒,它更加凝实了。
  花香似近似远,若有若无。
  萧衔蝉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身下是一根巨大的树枝,上面长满金灿灿的小花,这根树枝非常柔软,打成了一个结,结形成一个“树洞”样的半圆空隙,她正躺在这个半圆里。
  她慢慢站起来,左手握紧一沓符箓,右手掐诀蓄势待发,脚步落地无声,缓缓走出这个地方。
  “洞口”处似乎覆盖了一层透明泡泡,色彩晕黄,如同从泛黄记忆中提取出来的。
  萧衔蝉破洞而出,顿时目瞪口呆,久久失声,她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巨大的棕色树枝交错攀援,浅黄色的小花繁盛的如同夏夜星空,在一团团一簇簇的花朵里,成千上万个树枝打成的结映在她眼中,每个结里都有一个人。
  这些人双目微阖,或面带笑容,或眉头紧蹙,结外那层泡泡里闪过一幕又一幕情景,萧衔蝉立刻猜出那些画面就是这些人梦中的景象。
  这是结香树!
  莲送归布阵压住的根本不是它的本体,这才是它的真身!难道造成丰溢多起沉睡不醒事件的元凶,真的是结香树?
  萧衔蝉立即隐匿身形,悄悄沿着树枝行走,她要救出朋友家人。
  “快醒醒。”
  萧衔蝉停住脚步,环顾四周,她好像听到了什么。
  “帮帮我。”
  没有听错,是一个幽灵般空茫虚弱的声音,萧衔蝉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立即爬满全身,她的警惕阈值拉满。
  “请你帮帮我。”
  萧衔蝉小声吐槽:“要人帮忙总得先说清楚帮什么忙才行吧。”
  她一边不耽误嘴巴说话,一边充满戒备,继续大胆往前走。
  泡泡里演绎的梦境千奇百怪,有人被各种怪物追着咬屁股;有人被一个接一个的女人扇巴掌;有人在梦中是孩童模样,缠着尚且年轻的父母撒娇;有人迎娶公主、当上皇帝,然后潜心修炼立地成仙。
  萧衔蝉没有打算细看这些梦,直到她看到一个青年被剥皮抽骨。
  冰天雪地,凛风呼号,悬崖峭壁上,他的双手被铁链死死拷住,整个人被高高吊起,脊背开裂,皮肉外翻,一截骨头从他的脊柱中慢慢抽出,鲜血淋淋还冒着热气。
  惨烈的鲜血几乎迸到她脸上。
  伤害青年的人身着华衣,面貌矜贵,见了这跟骨头,却如同饿了许久的鬣狗,垂涎欲滴,眼睛冒出的光使得他和野兽别无两样,丝毫没有高高在上、仙风道骨的样子。
  青年浑身是伤,冷笑一声,铁链脱落,他重重摔在地上,那华衣人大惊失色,即便面前的人重伤至此,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想要我的命?做梦。”
  青年纵身从悬崖一跃而下,倦鸟投林,没入浓浓的云雾中。
  悬崖上那人负手而立,手上鲜血凝固:“死了好,终于死了。”
  身负重伤的青年并不像话本里写的那样,坠入悬崖后遇到隐世大能或不世密法,他过得很困苦,生存都是问题,他靠喝雨水吃蚯蚓,挣扎着活下来,站起来,走出荒山,逃离追杀,来到城镇。
  萧衔蝉看见他不甚熟练地顺走了一个小孩手里的窝窝头,在小孩大哭声中又掰下一半还给他,小孩嫌窝窝头被叫花子拿过了,将那一半窝窝头扔到地上,少年面无表情捡起沾满泥灰的窝窝头,一口一口吃掉了。
  不知梦中过了几年,忽然浓稠的黑暗和不详的鲜红舔舐掉整片结香镜,梦境倏然结束,只剩下晕黄的泡泡和残留的最后一句梦话,嘶哑声中饱含仇恨与怨毒:“我要你们都给我陪葬!”
  萧衔蝉的脚扎根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结,一朵浅黄色的花瓣落下,谢无柩眼皮挣扎,他快从梦中醒来了。
  第52章
  谢无柩从久远的梦境中清醒过来,那段充满动荡、变故与背叛的记忆清晰的仿佛发生在昨日,如同一把泛着血腥味的铁钩,插入他的心脏,令他痛得撕心裂肺,到最后渐渐麻木。
  眼皮微睁,狭长的凤眼中还残留着凶狠,却在晕黄的光圈中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清澈见底的圆眼睛眨了眨,弯成两个有些傻气的弧度。
  她看到了!
  谢无柩的大脑空白一瞬,警鸣在他耳中响起,有人看到他曾经多么愚蠢可笑,多么潦倒不堪,看到他埋藏最深、最不愿回想的记忆。
  “谢无柩,你醒了!”声音喜出望外,仿佛等了他许久,“太好了,我还以为这鬼地方就我一个醒着。”
  萧衔蝉的手伸进结香花枝间的梦境泡泡里,如同打破一个屏障,不由分说地拉住谢无柩的手,那双手微凉,修长的手指被她握着,微微发抖,她故作不知,一用力,将他拉出梦境。
  那些残忍血腥的梦随着晕黄的光片片碎裂,消失在空气中。
  手中触感有些不对,她低头,只见谢无柩的掌心里印着几个深深的掐痕,几乎渗出血。
  “这是怎么回事?”萧衔蝉连忙捧起他的手仔细看,“是不是做噩梦了?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谢无柩站在她面前,看她忽然向自己靠近,踮起脚尖,五寸、三寸、呼吸交织,头顶忽然落下一个暖烘烘的手掌,那只手将他的头发揉乱,也将他心底的恨与怒一起揉散。
  “都过去了,不要怕,有我呢。”
  算了。
  不问她了。
  花枝打成的结似画框圈住他们,数不胜数的梦境呈现出的晕黄光线将这里渲染成温暖的色彩,片片浅黄卷曲的结香花瓣落下。
  噩梦已经结束了。
  “走吧。”谢无柩反手拉住萧衔蝉的手,“此地陌生,不知是否有危险,你我最好不要分开。”
  他背对着萧衔蝉说,率先抬脚向前走去。
  “成!”萧衔蝉回握住他的手。
  粗大的结香树枝繁叶茂,他们沿着脚下宽大的树杆走了两刻钟也没走到尽头,反而沿路看到了许多人的梦境,这些梦千奇百怪,甚至还有人做春梦的。
  哇哦,好刺激!
  萧衔蝉悄悄瞥了一眼,心中啧啧,还没看清就被谢无柩拉走了,再环顾四周,看看其他人所在的花结,都是陌生人,没有大师兄他们的身影。
  她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拉拉谢无柩的手:“等一下,我有个猜测要证实。”
  两人停下脚步,萧衔蝉观察自己所在的地方,周围的梦境都是晕黄的,她趴在脚下极宽的树枝往下看,下面的梦境颜色更深,像是蜡烛,她再抬头往上看,上面的梦境颜色亮的像灯泡。
  “我知道了。”萧衔蝉激动道,“这些梦境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人们的执念,执念越轻,颜色越暗,执念越深,颜色越亮!”
  谢无柩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似你我这样放下执念的人才能醒来!”
  萧衔蝉打了个响指,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又听到那个空茫的声音——
  “帮帮我,帮帮我,请你帮帮我。”
  萧谢二人默契地一个转身,衣摆在空中画了个圈,后背靠在一起,戒备地看向四周。
  浅黄花瓣簌簌落下,一团团在花结中的梦境萤火虫般环绕着他们。
  “我方才就听到过这句话。”萧衔蝉压低声音,“只不知到底是谁。”
  此处无非三类人,一是从结香梦中醒转之人,二是尚在梦中之人,三就是这巨大的结香树本体。
  萧谢二人遍寻声音之源无果,鼻子嗅到的花香差点让他们二人再度入梦,只得怀着满腹
  心事先找出路。
  结香花落如细雨,不多时便积了一层花毯,越发芬芳馥郁。
  今日丰溢依然是个大晴天,迦象子脚步沉重地踏过鹅卵石小径,脑袋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迦兕子推着一辆放置大瓮的小车,看着迦象子的背影,惊讶地大喊一声:“师弟!”
  迦象子猛然一惊,停下脚步,这才发现自己前面就是河,自个儿差点掉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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