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田垄上还辟了一小块种黄瓜,绿油油的黄瓜下,萧衔蝉低唤:“大师兄。”
这里丝毫没有总是萦绕在城中的腐臭,只有植物的清香,远处,几点幽绿的磷火在草尖上忽明忽暗。
花沸雪听到师妹的声音忙走来,磷火随着他的动作跳跃,许是因为此地死尸过多,这里每到夜晚都会生出磷火,在夜间显得绮丽又可怖。
二人在茂盛的草丛中蹲下去,谢无柩从竹剑飘出来,三人脑袋挨着脑袋,花沸雪并不废话,长袍撩开,一卷泛黄的、烧焦了一半的绢帛徐徐展开。
“这是我在京城废弃的文渊阁暗格里扒来的,永昌三年的皇榜。”
文渊阁是给皇帝起草文书的地方,凡文书一式两份,一份发放张贴,一份留档记录。
萧衔蝉凑过去细看,绢帛上朱砂字迹已褪成暗红,却仍能辨出内容——“不问出身,但求仙缘”,她的两条眉毛高高挑起:“这皇帝莫不是被江湖骗子灌了迷魂汤?谁人不知无灵根者不能修仙。”
没有灵根就与修行无缘,这是九州人尽皆知的常识。
等等!
萧衔蝉突然想到什么,她右手一翻,放置在芥子袋中的“金丝”便出现在她的掌心,她突然有个猜测。
花沸雪指尖凝霜,在绢帛末尾一点:“你们看这血手印。”
焦黑边缘上的血色已经暗淡发黑,不知当初抓着这皇榜的人有多用力,霜气漫过处,原本空白的绢帛上竟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字,字迹杂乱无章,显然是人在慌乱之中写下的。
萧衍蝉眯眼念道:“黄真人献种灵术,称可移花接木,以凡骨承仙脉……”她突然停住话声,“种灵术?难道世上真有让人生出灵根的术法?这些金丝就是生出的’灵根‘?”
“怎么可能?”谢无柩凉凉道,“逆天而行,必遭反噬。”
萧衔蝉下意识搓了搓手指间的金丝:“皇帝求长生,黄真人揭皇榜,献出种灵术,堂堂皇帝自然不能随便用术法,故而黄真人先在百姓身上做实验,所以那些血尸就是……”
“种灵术失败的产物。”花沸雪道,“他们成功了,但只成功了一半。”
整座盐长国现在还有百万之多的血尸,可想而知当初黄真人在多少百姓身上做过实验。
夜风掠过城隍庙的残垣,枯草簌簌作响,如鬼手轻挠,萧衍蝉蹲在草丛里,指尖捻着那缕金丝,冷光映得她眉眼沉凝,花沸雪黑袍垂落,霜气无声漫开,将三人笼在一片隔音的结界中。
“师兄,这张皇榜……”她摩挲金黄色的绢帛,“你是怎么找到的?”
花沸雪指尖轻点绢帛,霜纹如涟漪荡开:“文渊阁的暗格藏在书册的夹层里。”他声音低缓,似在回忆,“我原以为是寻常遗落在此的文书,直到翻开书册……”
花沸雪所在的队伍全是九州各大门派的尖子,所谓艺高人胆大,他们直接选择了血尸最多的京城落脚。
血尸多如蚂蚁,五人分头行动,花沸雪一连杀了三百多个血尸,心中疑惑这些血尸的身体特征与此前看到的书中记载不同。
因与血尸作战,他与队友分散开,一人来到了一座塌了大半的大殿前,朱漆剥落,梁木腐朽,正门上的牌匾早已掉落,文渊阁三字蒙上一层厚厚的灰。
花沸雪踏着灰尘进入殿内,蛛网黏连衣摆,地板上出现两排清晰脚印。
书架倾倒,典籍散落一地,但有一架书架顽强地屹立不倒,在一片废墟中显得格格不入。
花沸雪走上前,书架上还放着半册《永昌纪事》,指尖刚触到书脊,忽觉纸页间夹着异物,他轻轻蹙眉,法力顺着书册游走,“喀哒”一声,书籍从中分开,脆弱的纸张在外界轻微的力道中碎成雪片,什么“承平”、“久安”之类的颂圣词汇逶迤一地,在这堆故纸背后,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中堆着十余卷绢帛,皆盖着玉玺朱印,唯独最上方那卷边缘焦黑,像是被人仓促抢救而出,花沸雪展开一看,赫然是当年求仙的皇榜原件,末尾还附着一份血书:
“……黄真人言’母体‘需壮,灵根则强,陛下诏令,选盐长行伍中的青壮栋梁入京,择优选优。癸卯年五月,三百二十四人试药,亡;十月,四百四十二人试药,亡;甲辰年三月,六百零八人试药,亡……”
人命变成冰冷的数字,一连串“亡”看得萧衔蝉几人心惊。
“七月,五百九十人试药,五百七十人亡,十日后,又亡十人,余下十者非人非鬼,力大无穷,不知疲倦,嗜血如狂,称之为血尸……将士未捐躯沙场以卫国,反毙命于君主丹鼎妖术下,悲!悲!悲!
乙巳年腊月,黄真人已失踪三月有余,血尸出逃,已有千人被他们咬后变成血尸,陛下震怒,命焚毁此录,然天道昭昭,我特留此证。
海镜门说他们要筹备仙帝诞辰会,没时间来灭邪祟,只留下了几件法器,我们有救了!
丙午年十月,京城已无活人踪迹,我听到外面有血尸寻觅新鲜血肉的声音,恐怕我也会变成他们中的一员,陛下与宗亲用法器护身,离开了盐长国,怕!惧!恨!
我要在死前留下些什么,就留下真相罢。”
署名已被血迹模糊,只余半个“史”字。
萧衍蝉看这绢帛出神,金丝在她指间无意识缠绕:“所以这皇榜是当年某位史官偷偷留下的?”
她仿佛看到血尸失控、为祸盐长国时,皇帝是多么惊慌地下令销毁一切证据,天子不愿在史书上留下昏庸无道的名号,他将一切真相付之一炬。
有史官从火焰中救下半卷证据,在火苗舔舐过绢帛上写下真相,她不知道这个史官姓甚名谁,但盐长灭国的真相因他或她而渐渐浮出水面。
一切都清晰了起来,总是唱军歌的二舅姥爷,行走成列、排队成阵的血尸们,那些失去神智都仍保留习惯的人们……
“竟然拿将士当作邪术的实验品,皇帝疯了吗?”萧衔蝉眼底浮现怒色,“皇帝已经拥有天下最大的权势了,他还有什么不满呢?还有那个海镜门,他们有毛病吗?千万人命难道不比什么劳什子仙帝诞辰重要?”
花沸雪自袖中取出一个盒子:“暗格最底层还有这个。”
盒子打开,里面躺着半只金色虫子,这只虫子干瘪暗淡,蒙着一层浅灰,显然在这盒子里待了许久。
“这是蛊虫?”
“这是宝珠谷的蚀仙丝。”
谢无柩和花沸雪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
谢无柩奇怪地看了眼花沸雪,他都不知道这蛊虫的名字,花沸雪一个生长在蓬莱岛的人,怎么凭借半只残躯就认出这是什么蛊虫?
花沸雪并未在意谢无柩的惊讶,他幻影构造的肉身因情绪波动巨大而有些不稳,森白的骨头隐约从皮肤下出现。
“宝珠谷很早之前有个实验,将品阶较高的灵根替换到天赋不强的修士体内,蚀仙丝便是那个时候培育出来的,它像凡间的冬虫夏草,吞吃掉优质的灵根后就会陷入’冬眠‘,直到被移植到灵根普通的修士体内,复又苏醒,自行生长连接人体各处经脉,直至灵根于体内根植牢固,蚀仙丝会在完成使命后死亡。
因为蚀仙丝的作用并不如设想那般,副作用非常大,没有过一例成功案例,所以这个实验很快就停止了,我没想到会在盐长国看到它。”
一阵冷风吹过,磷火忽地炸开,映得花沸雪面色苍白。
“大师兄,你觉得这件事和宝珠谷有关?”萧衔蝉问道。
花沸雪摇摇头:“不是’我觉得‘,而是证据确凿,我不得不这样认为。”
“那我们也不能仅凭半只蛊虫就认定黄真人是宝珠谷的修士。”萧衔蝉冷静分析,“现在只能确认,盐长国的血尸与蚀仙丝相关。”
“你不了解宝珠谷。”花沸雪语气沉沉,他犹豫良久道,“宝珠谷豢养药奴试药,探索邪术邪药更是常见,或许海镜门不去救援盐长国,也是宝珠谷阻拦之故,他们想看看这场实验的结果。”
萧衔蝉有些意外,大师兄向来温温柔柔,与人为善,从不口出恶言,他为什么对宝珠谷不惮以最深的恶意去揣测?
“算了,先不想这些。”谢无柩道,“是不是宝珠谷在背后做的这些事有什么要紧?九州的各大门派没几个干净,总之,盐长国邪祟之乱的原因我们已经找到了,妙妙,你先写在星移玉印上交出去,先拿到五百筹要紧。”
萧衔蝉点点头,星移玉印化成一点白光消失在原地后,她叹了口气:“外面恐怕要大地动了。”
谢无柩笑了一下:“我们要不要打个赌,等我们出去后,九州绝对风平浪静,就算有一些关于宝珠谷的流言,也只会在九大门派上层流动。”
“这可是亡国之祸!”萧衔蝉音调拔高了几个度,“就算宝珠谷无辜,是有人借刀杀人,可蚀仙丝是宝珠谷所产,怎么着也要治个管理不严的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