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他是个奇怪的孩子。
别的孩子可以吱呀开口学话的年纪,周梦勋还是什么都不会说,他的哭闹都比别的孩子少很多,坐在满是玩具围绕的房间里像是不会动的一尊小玉人,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好奇心和探索欲。
他的父母很焦虑,带他检查过无数次,均无疾病或缺陷,直到他第一次开口讲话,这个家庭的紧张氛围才有所缓解。
讲话虽比别人晚,但是学习其他人类社会技能是比别人快上许多的。
周梦勋很聪明,家里请了许多幼教老师,读诗也好外语也罢,教他一遍就能很快记住。他会对着书本读老师刚刚讲的寓言故事,一字不差,让大人误会一个路都走不利索的幼童竟然识字。
他所接受的规矩驯养也是严苛的,别的小朋友最是淘气的年纪里,他可以乖乖在椅子上坐好久,说话的语气都是淡淡的,从不惹人心烦。
加之样貌出众,一切的优异条件让周梦勋逐渐成为父母圈层里可以被炫耀的孩子,从而也让父母忽略了他身上最大的问题——他不像一个小孩。
周梦勋一个人尚且不太凸显,当他到了需要上学的年纪,被放在同龄人密布的群体环境下,他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很难和其他小朋友玩到一起去。老师一开始夸他乖,后来以为他性格内向,再后来则发现,他实则笨拙固执。
周梦勋缺失“玩乐”的孩童天赋,他可以按部就班地拼积木,涂色快,做得又快有好。可要是让他随意发挥,他往往束手无策。老师教做游戏,他也永远都学不会,或者弄得一团糟,放弃时干脆把别人的快乐毁于一旦,种种行为能吓哭其他小伙伴。
老师百思不得其解,她试图找到一些理由,只是那些常规思路在周梦勋身上都不奏效,他不肯讲话,被排挤了也不闹,只是自己一个人待着。他好像有一个封闭的世界,那个世界谁都进不去,他自己也不想走出来。
若只是单纯的无法融入集体也就罢了,周梦勋沉默的性格中还有相当大的“固执”成分,
老师分发玩具,担心周梦勋抢不到,特意给他留一个,他都会摇摇头拒绝。因为他早早发现那东西并非自己所有,今天是自己的,明天又成了别人的,他就碰也不碰。
学校里教授孩子们要学会分享,有一课主题是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分享给小伙伴一起玩,大家都老老实实照做,只有周梦勋空着手来。富贵人堆里的小朋友们笑话周梦勋是小气鬼,周梦勋也不反驳,老师只好单独询问周梦勋,周梦勋说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喜欢的东西要给别人,如果会给别人,那就是不喜欢。
两者之间相互矛盾,他找不到答案。
很简单的思维,但这是成年人的思维,老师对此惊恐万分,屡次找到周梦勋的家长沟通,沟通的结果使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不知道是哪一步教育出现了问题。
就是这样的特立独行,叫周梦勋表达想法的话语带着刺,周围的同学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被他伤害。小孩子的喜怒哀乐最直观,大家不喜欢他,不愿意跟他玩,排斥他孤立他,上课时都会直接说,老师,我不想和周梦勋一组。
周梦勋的父母很困惑苦恼,在他们的概念里,优秀的周梦勋理所应当得是一个受欢迎的人才对,现实却是他在学校里孤身一人。夫妻两个人找了许多专家咨询,尝试过很多办法,抽时间亲自带周梦勋去游乐场,或者参加社会活动。周梦勋会乖乖配合,但也仅仅是配合而已。
不论是把问题归结于自己为人父母在孩子成长过程中是否有角色缺失、精英主义的教育起了反作用,还是周梦勋天生就是一个这样“无动于衷”性格有所缺陷的人,都是让人难以承受的。
无论如何,事情朝着坏方向发展,周梦勋不去学校了,父母给他请了家庭教师,试图找到一种挣扎的平衡。
轿车在一所社会福利机构的大门前停下,年轻的老师早早在门口等候迎接。周母优雅地下车,她回头叫自己儿子的名字,伸出手,可是周梦勋没有回应,这让她有些尴尬,将手揽在了周梦勋的肩膀上,和一众人等走了进去。
这是周梦勋的父亲长期提供捐助的福利院,马上要过六一儿童节,院里就邀请各位资助人一起来和孩子们过节。周父人不在国内,这件事就委托给了妻子,夫妻二人计划把周梦勋带上,也许和不同世界的小孩有所接触,能给周梦勋带来全新的体验。
于是一个金贵漠然的少爷出现在一群或无父无母,或身有残疾,只能靠着社会福利才能生活下去的边缘儿童面前,俨然是明月与污泥的区别。
周梦勋倒是很听话地没有盯着那些一看便知“与众不同”的小孩看,他视这些人和自己曾经的同学没有任何区别,他不想了解,也不想接近。但是他的妈妈需要他去社交,他多少都要装装样子。
这里的小孩游戏与学校不同,更野蛮粗暴,几个人在沙土堆里追跑都能成为一种“游戏”。周梦勋穿得干干净净,被迫要和那些泥地里打过滚的小鬼待在一起,他面无表情,那些小孩看他倒是充满了好奇。一个劲儿地问他叫什么,从哪里来,会玩什么。
周梦勋不说话,就有人误会他是个哑巴。不过没关系,这里哑巴很多,他不会显得独特。年纪大一点的孩子已经有了一定的敏感度,知道周梦勋的身份和他们不一样,既有照顾周梦勋的任务,又无法从心底里认同周梦勋,心态上便带着几分不耐烦。偏巧周梦勋极不擅长做游戏,几遍都学不会,还会给其他人造成麻烦。他不解释自己的行为,就显得像是故意的一样。
“你以为你是谁?”大孩子生气了,站在其他小豆丁面前,叉腰对周梦勋说:“要不是老师叫我们好好招待你,谁稀罕跟你玩?”
周梦勋沉着脸不说话,在敏感的少年面前像是一种无声的鄙夷与挑衅。那孩子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周梦勋默默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小汽车模型递给对方。这是他妈妈教给他的,如果别人对他产生了敌意,应该尝试通过友好的方式进行缓解。他不懂,也不屑,但是他不想对方跑去跟妈妈乱说,所以进行了公式一般的挽救,像个行为被精准设定好的机器。
别人不知道他的意图,那孩子一把将他手里的小汽车拍掉,小汽车撞到了石头上,外壳和底盘分了家。
“还真是个哑巴。”那孩子恼怒地说:“我们走,别理他!”
一群孩子很快像是撒欢的小狗一样跑远,被抛弃的周梦勋在原地站了许久才伸手把地上摔坏的小汽车捡了起来,转身走向了操场的角落。
这里几棵大树如手牵手一样连成一排,茂密的树冠遮蔽了初夏午后的阳光。秋千从粗壮的树枝上吊下来,错落垂吊着好几个,周梦勋选了最里面的一个。大多数孩子在操场的另外一头乱跑,周梦勋躲在树丛阴影中看着他们,他不知道这些人在玩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在快乐什么,一切都是与他无关的。
他只知道妈妈还在跟老师聊天,他必须和这里的小朋友“相处”够一定的时间才行。但是没有人愿意理他,他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操场角落里的秋千上来回摇晃。
还有手里的小汽车,外壳摔掉了,他双手放在膝头努力摆弄许久,可惜这个技能在他的认知之外,笨拙地划破手指都无法复原。他有点生气,仿佛自己也有点无法认同现在的自己,愈发努力起来。
“你是新来的吗?”
周梦勋闻声抬头,下午时分,正是逆着光影,直到那小小的身躯再靠近几步时,周梦勋才看清对方的脸。
小孩看上去比自己年纪小,巴掌大的一张脸,眼睛占了大部分空间,圆溜溜黑漆漆的,打着瞌睡的模样让周梦勋想到同学家里刚出满月的小狗。
小孩午睡起得晚,醒后跑出来找大家玩,在操场上,一个安静的个体远比吵闹的群体格外显眼。他有点好奇,凑到周梦勋的面前,认真地打量了半天,还伸手捏捏周梦勋的脸颊,周梦勋瞪大双眼往后退,差点从秋千上翻过去,狼狈的模样惹得那小孩哈哈大笑。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是新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周梦勋愣愣地看着对方,眼神紧张,惯性地摇了摇头。
“你不会说话吗?”小孩碎碎念道:“上一个叫‘小哑巴’的已经有自己的名字了,那你就接着叫小哑巴吧!直到你也有自己的名字,好不好?”
周梦勋觉得这个人好奇怪。
“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那小孩说,“我看你一个人好孤单。”
周梦勋接着摇头。
小孩看向他手里的玩具,嘟囔一声“坏了啊”,紧接着从周梦勋手里拿了过来。周梦勋以为他像别人一样要把东西抢走,心想着反正都坏了,也不计较。只见那小孩把分开的车体观察摆弄一阵,竟然奇迹般地复合了!
“看!修好了!”小孩笑着把小汽车塞回周梦勋的手里,注意到周梦勋手上的划伤。他皱眉,问周梦勋疼不疼,不等周梦勋回答,他就在周梦勋的手上吹了一口,“吹吹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