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中也又亲亲她。
他的脉搏没有因为她的平静而平静,反倒越来越快、越来越紧,确认她确实熟睡,他放开她,坐起到一边,终于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身似筛糠,久久难止。
樗萤的回笼觉不长,睡醒之后,中也带她出去玩。
“你今天不上班吗?”她问。
中也把她放到机车后座,帮她戴好头盔:“不上。”
他带她去看海。
在擂钵街的时候他就常常带她去看海,反倒是工作之后去得少了,时间总不够用。
那时候樗萤老爱缠他用重力捕鱼捞贝壳给她看,鱼从海里飞出,她摸一摸它们湿湿的鳞片和鱼鳍,又把它们放回去。
樗萤玩沙子堆城堡,遇上小孩儿在旁边也玩,干脆比起赛来。小孩子堆的城堡到三层就坍塌,樗萤堆的城堡快一米八却始终屹立不倒,小朋友哭着跑走了,樗萤大笑出声,转身跟偷偷用重力帮她作弊的重力使要奖品。
然后中也会带她去买糖。
“明天还要来。”樗萤吃着糖,双眼闪亮,拿起中也的手和他拉钩,“明天我还要和你一起来。”
“嗯,来。”中也不假思索。
第二天到海边,樗萤就不一定搭理他了,她自己一个人有好多好玩的,拿海草把贝壳串成项链,挖四通八达的水渠,慢悠悠地放风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亦乐乎。
中也则什么都不做,只守在旁边看她。
他看风怎样轻巧地把她的头发拂到耳后,看她认真做贝壳项链时微微抿起的嘴。挖水渠弄得满手沙子,她偶尔露出嫌弃的表情,风筝线不慎弄断,她不急着追,改为观察风筝究竟能乘风飞多远。
他这么看上一天都不觉得腻,他喜欢看她。
他喜欢她。
今天,樗萤没有看重力钓鱼,也没有自己玩,她枕着中也的肩膀看海,一直看到海水变蓝。
然后他们还是去买糖。
“瞧,中也头发的颜色。”零食店外,樗萤拈着橘子糖对光,剔透的糖顿时变成一颗光彩焕发的宝石。
她又拿起一颗海盐味的糖:“这是中也眼睛的颜色。”
她把中也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吃掉了。还有好多好多味道,五彩缤纷的颜色,她一下子全塞进嘴巴。
中也不过分了下神,回过头来老婆已经将糖塞得满嘴都是,鼓成松鼠脸颊。
他很无语:“会噎到。”遂捏住樗萤的脸,让她把糖全吐在他手心。
樗萤嘻嘻地发笑,用线将透明糖纸从中间一扎,扎出一只蝴蝶,放在中也手里。
中也想将糖纸蝴蝶握住,不巧这时起了风,蝴蝶太轻,他还没来得及对它施加重力,它就轻易从他指间逃逸,打着旋儿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很快看不见了。
中也没有去追那蝴蝶,退回来抓住了樗萤的手。
他有点用力,胳膊紧绷,樗萤劝慰地拍拍他:“我再给你做一个嘛。”
难道是因为她给他重新做了好多个蝴蝶?晚上的时候,不用她说,中也居然自己乖乖地扯开被子,又和她躺在一个被窝里。
他身上香香的,用了和她一样的沐浴乳,她很喜欢,凑过去在他脖子上亲了一口。
中也的脖子很快变得跟煮熟的虾一样红。
他隔着被子拍了拍樗萤,道:“明天再请一天假,不上学,我带你出去。”
樗萤没意见,只是有点好奇:“那你明天也还是不上班吗?”
“嗯。”中也道。
“mafia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我有假期。”
樗萤欣然同意,并不问中也明天不上班要带她出去做什么,照旧拱到他怀里,慢慢睡去。
中也没有睡,守着樗萤到天明。
翌日,中也带着樗萤去见了个人,樗萤见到对方,“咦”出声,随即在人家的地盘逛开了,一屁股坐上人家的工作专用椅,拿人家的听诊器去听中也的心,跟回自己家没两样。
“哥哥这里还有注射器,可以给中也打针哦。”医生笑眯眯道。
樗萤不要打针,听着中也的心跳很稳健有力,便摘下听诊器,问中也:“要见哥哥在‘旧世界’就可以见,怎么到这儿来?”
这里是医生的工作地,充满了消毒水味,她不太喜欢。
中也道:“他没空去‘旧世界’。”
樗萤伸着脖子瞧了瞧,左边没有病患,右边也没有病患,医生还在给他自己摘点滴管,不知道怎么来的没空。
中也手机响,他接起电话走出去。
医生打完点滴之后一步三喘的状况似乎好多了,他接过樗萤不玩儿了的听诊器,替她听听心音、肺音:“上次开的药有没有吃?”
樗萤摇头。
医生道:“来都来了,要不要做个体检?”
樗萤还是摇头。
“萤萤害怕看病吗?”医生很耐心。
樗萤拿起一支圆珠笔,“嗒”,按出笔尖,第三次摇头:“萤萤看够了,不想看。”又“嗒”地把笔尖按没,“而且萤萤现在很开心,一切都好,不用再看了。哥哥,你那个血管的模型借我玩。”
医生神色几转,把模型给了她,还给她一包巧克力,不再深入刚才的话题。
良久,中也从外面回来,瞧见樗萤趴在桌上拼一个假肺,医生从旁指点着。
觉察他的脚步,医生抬起视线,微不可察地对他摇了摇头,无声地道:“算了,不要勉强。”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中也一直很沉默。
第三天,中也还是放假。
俩人不到外边玩,也不要见什么人,中也在厨房围着围裙做一道酱爆牛肉。
他的厨艺算不得很好,但樗萤很喜欢吃他做的饭,饭菜装成满满一大碗,樗萤每次都吃不完,他会把她吃剩的全部解决掉。
酱爆牛肉是樗萤提出要吃的,他没做过,姑且照着她形容的做法去烧。
牛肉本来很嫩,烧得有点老了,配菜倒不错,彩椒洋葱红的红、绿的绿、紫的紫,颜色鲜亮,令人食指大动。
樗萤吃了一口,抬头看他。
中也抬眉:“不好吃?”
樗萤看他眼睛里的红血丝、暗沉的下眼睑。这两天他肉眼可见地没休息好,她问起,他却说没事。
“好吃。”樗萤努力往嘴里扒菜。
但中也实在做太多了,她吃到撑也没能吃完,只好扬言要留到下一顿。
中也熟练地拿过她的碗:“留到下顿不新鲜,我再给你做。”
他吃完第一口,顿时明白樗萤刚才停顿的缘由——没放盐。
“我今天不高兴吃盐。”樗萤给他打圆场。
竹制的筷子在中也手里快要断成两截。糟糕的情绪在他心里翻江倒海,竟然会伤人,戳得他心里千疮百孔。
他又有点发抖,不想吓到樗萤,很好地控制住了,竹筷也得以保全全身。
中也放下筷子,轻轻道:“我下次放。”
樗萤觉得他这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熟,心里忽然一酸。
爸爸从医生口中得知她终身不治,又要装作无事发生时,大概也是这个样子。
那时他早已失去妻子,对和妻子唯一的结晶爱得如珠如宝,然而天不假年,最终连女儿也没能留住,还要提前好久预知女儿的死亡。
后来樗萤常常会想,她如果“咻”一下没掉,可能更好。漫长的告别是一种酷刑,于人于己都是折磨。
她不曾设想这酷刑也要降临到中也身上,她明明什么都没说。
她看着中也,不由惶惑:“你……”
忽然外头风声大作,下起雨来,顷刻间成瓢泼之势。
“你等的雨。”中也的声音在狂风乱雨里格外清晰,“等不到的话,会怎么样?”
“一定会等到啊。”樗萤轻声道。
雨和命运一样,总是迎面而来无法闪避。
“如果等不到呢?”中也执拗地。
似乎要应他的话,坏天气一瞬间又偃旗息鼓,风走了,雨也飞快小下去。
樗萤捕捉到一丝微弱的牌的气息,顾不得答中也话,跑出门去找牌,却晚了一步。
雨完全停了,地上横流着大滩无用的积水,牌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樗萤站在阳台往下瞧,像一个刚提款就丢了钱的人。
中也跟着出来,同她站在一起往下看。
他弹动手指,地面积水涌动,分离成数以万计的小水珠。
这庞大的族群开始漂浮,缓慢上升,悬在每一寸空气里,直至将樗萤的视线覆盖,直至将他们二人完全包围。
逆流而上的雨滴刮擦过樗萤的眼,从她睫毛上脱离,像倒流的泪。
天光被水滴折射成粼粼波光,一时水光闪烁,绚烂无比。
樗萤从没见过往天上飞的雨,不自觉屏住呼吸,定在那儿动弹不得,中也便趁这时候抱住她。
“别等雨了。”他将脸埋进她的黑发里,祈求着,“……别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