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我做不到。”中也道。
“忘了我吧。”
“我做不到。”
“你就忘了……”樗萤说不出话了。
她看见中也的眼睛又一次变得很红很红,红得仿佛会渗出血来。
这一次,眼泪终于从他的眼眶中坠落,落在她手心,变成库洛牌【雨】。
眼泪并没有停。
樗萤给中也擦擦脸,蘸了他的眼泪放到嘴里尝,苦得很。
很久之后,中也自己擦掉了所有的眼泪。
樗萤渐渐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困倦,她将脑袋枕在中也的肩头,打起呵欠。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拿石头打了你。是不是很疼?”中也道。
哪里有打?只是轻轻地碰到一下。她拿出一成的演技来装痛,那么拙劣都把他唬得不行。
樗萤从口袋里掏出中也送给她的戒指。她时时摩挲,戒圈变得十分温润。
又听中也道:“后来你离开擂钵街,我没有马上去找你,你一定很害怕。”
其实她那时候在外头玩得超开心。
樗萤没有戴上戒指,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
起风了。
中也还想到他从擂钵街“死亡”之后樗萤吃的那些苦。
他想继续说,忽然听见樗萤道:“真的好喜欢你,中也。”
中也扭头,樗萤碎散在风中,他没来得及看见。
只剩他一个人,和无尽的海。
夏天过去了。
第187章 所有故事的结束与开始。
木之本家。书房维持着离开前的样子,木架倾倒,书散一地。
樗萤一本一本捡拾起书,拿出【力】牌,试图借助它扶起书架,可是牌报以沉默,不再听指挥。
它比她更早知晓终结的到来。
死神收拾了残局,令一切恢复整洁,抬手召来魔法书,开页,书本中央凹陷下去的空位正待牌的回归。
樗萤抚摩着每一张牌,小心翼翼,握在手里不舍得松开。
但她到底松开了,时间不等人。
纸牌从指掌间松落出去,她垂下眼帘,轻声道:“多谢你们。”
魔法书一时亮光大绽,而复沉寂。
时间开始在耳边加速流动,嘀嗒作响,清晰可闻。
樗萤转向死神,十分顺从地抬起双手。
“……这是干什么。”死神道。
“事情都解决了,你带我走吧。”樗萤道,“不过走之前,我想再回去看看爸爸。”
死神哂然:“就算要带走你,也用不着上铐子。”说着打开隧道,特地给她让开路,“请进。”
真到要上路的时候,樗萤又不免踌躇。犹犹豫豫踏进去,发现里头并不是自己的家,也不是黄泉路。
小饭店点着温馨的暖灯,一进入,爆炒的菜香便鱼贯进鼻腔,闹烘烘,火辣辣,肚腹顿时空荡一片,好像饥饿了许多年,只等吃上那口锅气十足的菜。
“酱爆牛肉?”樗萤惊诧了。
死神往前一努嘴,她得了应,立马坐去桌案边。不多时,闪出个黑影,送上一碟新鲜热辣的酱爆牛肉,又佐上一碗白饭。
“答应过你的。”死神坐在樗萤对面,“吃吧。”
樗萤夹起一大筷子牛肉放进嘴巴,又吃一筷子饭,把脸塞得很鼓。
是记忆里的味道。
小学放学后不愿回家,在校门口玩到很晚。等到肚皮咕噜作响,才开始恋家,扑到等候已久的爸爸妈妈怀里,一手牵着妈妈,一手牵着爸爸,突然两边的手将她一提,她就在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叭叭的喇叭声和越飘越远的沿街叫卖声里双脚离地荡起来,越荡越高。
小饭店老板开张了,炒菜,店里好热闹,菜的香气飘出很远。
“他们吃什么呢?”樗萤问。
妈妈在空气里吸了吸鼻子:“酱爆牛肉。”
樗萤道:“我也要吃。”
“今天家里买好菜了,下次来,好不好?”爸爸道。
樗萤一点儿也没有不高兴,知道爸爸应允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伸出小拇指和爸爸的小拇指勾在一起:“下次要来哦!”
下次是什么时候,她忘了问,等待“下次”到来的时间里,她生病,妈妈生病,妈妈去世,留在身边的亲人越来越少,原来“下次”可能永远不会到来,而当它到来的时候,坐在这里吃酱爆牛肉的只剩了她一个。
白米饭浸着湿哒哒的眼泪,樗萤扒了一口又一口,饭碗渐空,心底的害怕却越来越多。
“我不要死。”她颤抖着,低头不敢直视死神的眼睛,“我不要死。”
在死神眼中,逐渐褪去血色的少女好似一只挣扎的浮游。
纵使因为数个世界的旁观,他对她横生一点偏心,终究走在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只好低声安慰:“不会痛。”藉此起到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慰丨剂的作用。
樗萤闻言,脸不由得更白了,手指攥得快打成结:“爸爸呢?让我见爸爸。”
见死神无动于衷,她的心沉到深谷里,发直的目光忽地往旁边斜去,被他臂弯里那把雪亮的大镰刀刺伤,应激似的,她跳起来,转身就逃。
只能逃,逃得越远越好——
樗萤心里尖叫着。
但转过身,她逃跑的动作便定格在那儿。
面前换了个世界,竟是自己的家里。
爸爸就在那儿。跟离开之前一样,跟前世一样,跟数百年前、数万年前一样,他作为她的父亲存在在那里,窝在小小的厨房,精心熬煮甜粥,并因为想到她吃饭时开心的样子露出些许笑容。
樗萤再忍不住,跑进去一把抱住爸爸:“爸爸!”
双手穿透了父亲的身躯,拥抱到无限的虚空。
对于她的出现,父亲恍若未觉,专注地往保温壶里舀粥,低声哼着早已过时的摇篮曲。
樗萤又轻轻拥了拥爸爸。
她明白过来,如今自己只是一抹离体的魂魄。
魂魄也会难受吗?她感觉越来越无法呼吸,手脚沉重得像灌了铅,眨眼间连支撑着站立的力气也失去,摇晃两下,坐倒在地。
神又骗人……他明明说死不会痛。
樗萤下意识寻找病床头的氧气管,才又发觉,此刻迎来的还不是死亡。契约结束,神收回了施加在她身上的神迹,她便回复到一开始生病的状态。
如果不曾康复,或许不会这么深刻地觉察到病的痛苦。
樗萤几乎不受控地昏厥过去,很快又睁开眼睛,半梦,半醒。
逃跑的念头没有了,漂亮鲜活的色彩从她身体向外流失,留下许多纯粹、悲伤的东西,那才是与生俱来的本真。
眼皮又闭上。
樗萤再次用力睁开眼睛,发现躺在柔软的小床。厚实的被子和毛绒玩具将她拥住,摇篮曲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下子又极近,温暖的大手落在她背脊,爸爸哼着歌,轻轻拍她,哄她去睡。
身体轻盈起来,已经不再难受。
没有比这更妥帖的结局。
她从家里走,没有留恋,也不害怕,只有一句话。
爸爸妈妈,等来生……
她这就走了。
樗萤闭上眼。有许多的眼泪瞬间朝她流淌过来,她光脚踩着松软的地,走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走了成千上万年,直到黑暗中出现一个光点,近前去,光点是一道门,门里站着妈妈。
妈妈向她伸出手。
病房里,死神收起镰刀。
刚收割的魂魄收藏在心口位置,泛着微温。
他不忍再逗留,翩然隐去,长袍猛然被扯紧。
神转头看,满眼通红的中年男人立在那儿,脸上不知是泪是汗。
失去女儿的父亲如同一口枯井,语无伦次地:“还给我……萤萤……萤萤送回来、还给我……”
死神悚然,劈手去夺长袍,竟分毫不能撼动。
“你是怎么——”他有些失语。
明明樗萤的死亡没惊动任何人,明明这位父亲应该还在家中,明明凡人不该碰到神的!
“萤萤,我萤萤才十六岁……”父亲的手越攥越紧,“别带走她,我来交换!我求你、拜你……”
他说着便要下跪,继而真的跪了,脑门重重磕在地板,凿出极沉闷的声响。
死神仍争夺着他的长袍。
神不让步,那叩头声不绝于耳,父亲的手被长袍割破,十指连心,每个指尖都流出鲜红的血来。
神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加重力气,终于挣脱了这凡人的纠缠,要立马离去。
父亲最后用尽力气叩在地板,登时破开滔滔血口。
死神顿时目眩,惊恐地发现从那鲜血蔓延的地方,破出了新的隧道。
至亲的恸哭将响彻彼世,至亲的痛求会打开生门。
死神扑下去,要堵住那隧道,竟无能为力。
一股异世界的力量借助那生门破空而来。
“樗萤。”那个世里,妈妈握住樗萤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