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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的妹妹回来了 第200节

  “那年我妈发病前几天,跟我爸吵过一次很严重的架,她说我爸骗她,我爸就是故意骗她的。”少年咬牙切齿,眼里迸发出火星子。
  孙爱红一愣,“你爸骗她啥了,你倒是快说啊。”
  “我那年才七岁,只记得发病前几天我妈高高兴兴回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说我们的黑豆找到了,有人在我家附近看见它。”
  黑豆就是那只她养了很多年的小狗,身体全黑,眼睛嘴巴也是黑的,所以叫黑豆。
  “那天我爸从外头端了一盆驴肉回来,看我妈吃了好几块,他喝了点酒,就开玩笑说她吃的不是驴肉,是狗肉,就是她日思夜想的黑豆的肉,然后我妈就跟他吵架,还吐了,吐了很多很多……”
  “那真是黑豆的肉吗?”
  “不是,黑豆后来我还见过几次,它还活着。”但少年的愤怒依然没法消散,“后来我长大后问过他为什么要骗妈妈,他说他就是看不惯我妈为了黑豆郁郁寡欢,那天我妈又只顾着高兴有人告诉她找到黑豆的事,没想起来是他的生日,他心里气不过,喝了两杯闷酒,就故意拿狗肉开玩笑……”
  舒今越翻个白眼:真正该住进精神病院的是牛经理,而不是孙爱兰!
  乍一听好像就是一个普通的,稍微有点过火的玩笑,可他知不知道,黑豆是孙爱兰的家人,他居然说她正在吃的是她家人的肉,这种“刺激”,换他身上他要不要?
  难道孙爱兰就是因为那场大吵而被刺激垮了心理防线吗?毕竟,牛经理承认他骗了她是很多年后的事,而当时的孙爱兰没有上帝视角,她是真的相信了,并且因为自觉吃了黑豆的肉而一直心怀愧疚。
  牛小兵想了想,“那天我只记得他们吵了很久很久,我妈怕吓到我,把我关在房间里,等我睡醒的时候,他们已经停止争吵,我妈来我房间里陪我睡觉。”
  第二天还给他找红领巾,提醒他别忘记交作业,放学别乱跑,等她去接。
  “接下来几天,我感觉我妈除了伤心难过之外,也没有忽然发病。”
  舒今越听着,也觉得这件事不是她发病的导火线,那么什么才是呢?没有遭受暴力侵害,只是被丈夫开玩笑刺激了几句,但后来几天的表现又很正常,几天之后到底是又发生了什么,让她彻底失控,疯狂呕吐,清洗自己的身体。
  今越感觉头有点疼。
  牛小兵又说了一些,但都帮助不大。他过去把那几块晾晒着的床单收起来,“明天我再给我妈送两块过来,她的铺盖天天洗,天凉之后不容易干,都不够换了。”
  床单铺盖都要天天洗,今越想起自己冬天也才半个月一洗,更冷的时候甚至有过一个月一洗,孙爱兰可实在是太讲究了,讲究到非常不正常,已经是洁癖的程度。
  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上次她去孙爱兰的病房里“突袭检查”的时候,她的床单看起来不像是天天洗的样子!
  想到什么,舒今越连忙飞奔回她的病房。
  第95章
  孙爱兰在睡觉, 使用大剂量镇静剂后,她依然睡不安稳,眉头微皱, 手脚时不时蠕动两下。
  舒今越凑近,仔细看她的枕头,上面铺着腈纶枕巾,花色很常见, 就是枕巾下半部,接触后脖颈的地方颜色有点深。
  “爱红姐, 小兵, 你们把爱兰姐稍微挪开一下,我看看她的床单。”
  他俩虽然不懂为什么, 但他们觉得今越为了姐姐(妈妈)的病跑前跑后, 劳心劳力这么久, 就应该配合她的要求。
  孙爱兰虽然睡不安稳, 但镇静剂就是镇静剂,他们将她扶起来, 挪开的动作幅度也很大, 她居然都没醒。
  露出她刚睡过的地方, 带着体温, 还有点湿意, 她出汗了。
  更关键的是, 她睡过的地方,雪白的床单上,颜色有点深。
  淡淡的浅灰色,不仔细看不出来,只会觉得这些地方有轻微使用痕迹。
  今越走进独立卫生间, 看见一个洗衣服的盆,里面放着两件刚换下来的衣服,应该是刚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洗,孙爱红和牛小兵就来了,所以她先去吃饭,谁知道吃到黄焖驴肉就发病了——
  果然,跟今越猜想的一样,她穿过的衣服上有股汗味儿,衣领和胳肢窝、胸口这几个地方,都是一片浅浅的灰黑色。
  “咦,我姐衣服掉色了吗?”孙爱红看见,有点疑惑,但转瞬一想,“不对啊,她里外穿的都是浅色的衣服,掉色不可能掉成这个颜色。”
  “领子和胳肢窝下面这么黑,倒像是出汗,可谁的汗是黑色的啊。”她把衣服放下,觉得自己说出这几个字就很荒谬。
  今越却笑起来,“就是黑汗。”
  “啊?”
  今越站起来,来到床边,“爱兰姐就是出的黑汗,她是个黑汗症患者。”
  孙爱红觉得脑袋“嗡”一声,像是刚进部队的时候,手榴弹第一次在耳朵边炸开,炸得她耳朵嗡嗡的,又疼又晕,直接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
  “你说什么?”
  舒今越再次来到孙爱兰床边,仔细看她的床单铺盖,是真的有种被染黑的既视感,而她本人确实也在出汗。
  “要验证猜想对不对也很简单,把你的手帕拿来。”
  孙爱红终究是职业军人,素养高于一般人,迅速反应过来,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直接伸进姐姐胳肢窝底下擦了几下。
  等再拿出来的时间,就见她原本雪白的手帕上,泅开一片灰黑色的印记,不明显,但她的眼力足够看出来。
  她用手帕擦几下都会这样,那要是孙爱兰每天穿的衣服,睡的床单呢?要是忙的时候,条件有限的时候,几天不能洗澡呢?那得黑成啥样!难怪她会每天洗澡洗衣服还洗床单,这换哪个爱干净的人身上也受不了啊!
  今越解释道:“黑汗症,顾名思义,所出汗液是黑色的。”
  “人类分泌的正常汗液不应该是无色无味的吗?”有异味的,那都属于病态了。
  今越点头,“理论上来说是这样,但很多时候人生病就是打破常规,就是推翻理论,我曾在临床上见过黄汗、红汗和绿汗,黑汗症倒还真是第一次。”以前胡桂枝的是漏汗症。
  人体就是这样复杂,有漏汗症,有无汗症,有黄汗症,就有黑汗症。
  “我姐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可以确定,以前她出的汗是没有颜色的。”孙爱红很肯定地说,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出黑汗,她并不知道,“小兵你知道吗?”
  牛小兵摇头,“我妈从没跟我说过,每次我来看她,她都说自己身体好,不用挂念。”报喜不报忧的妈妈。
  舒今越脑海里有个猜想,“或许她的黑汗症就是从那次吃了疑似狗肉的东西开始出现的。”
  “而她的精神病,也是因为这个病导致的。”
  “怎么说?”忽然,门口不知道什么什么站着一位清瘦的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但身形十分挺拔。
  “爸,你来干嘛,在家待着就行。”
  “我不来,你是不是就不告诉我你姐的真实情况,每次她发病你都不告诉我,我这把老骨头还没不经事到这份上。”孙父看向舒今越,他前不久去找老领导下象棋才听说今越的事,当时还有点后悔,要是早点去找老领导联络一下感情就好了,他说不定能早一点知道舒今越,早点请她来看病,老领导对她可是赞誉有加。
  孙父一辈子刚正不阿,唯一走过后门的事就是给(前)女婿转正和扶上三百货经理之位,当时他自觉这事办得不地道,也不好去老领导跟前,两家人联系是淡了一些,直到后来成了亲家,为了避嫌,他也尽量不去蒋家,不给人家议论爱红的把柄。
  “孙叔好。”今越跟他打声招呼,“我先说一下我自己的猜测。”
  “从脉象上来看,爱兰姐是有点阴虚,但不太明显,应该平时也不严重,她以前应该是比较容易口干,喜欢喝水,也喜欢吃辛热燥火的东西,对吗?”
  “对。”牛小兵连忙说。
  舒今越点头,“而这点在成年人身上来说,其实不算很严重的病,真正让她生病的是十年前那顿驴肉。”
  “驴肉一般是平性的,但小兵说他父亲端回家的驴肉是黄焖的,用多种大料炒熟、烹制而成,增强了驴肉的热性,而阴虚体质的人最忌的就是热性食物,爱兰姐食用之后引动了身体内的虚火,导致心气逆乱。”
  “当时没发病,是因为被牛经理的话给吓到了,她的心思全在‘自己吃了黑豆’这件事上,她愤怒,她伤心,愧疚,这些情绪汇集成一股深深的恐惧。”
  “在中医基础理论中,五情伤五脏,怒伤肝这大家都知道,周瑜就是这么被气死的;喜伤心,范进中举就是典型例子,而爱兰姐的情况就是恐伤肾。”
  大家点头,举这些耳熟能详的例子,他们都懂。
  “而五脏又对应五色,肾对应的正好是黑色,所以爱兰姐出的汗是黑汗,我以前遇到的黄汗则是脾的问题,血汗则是心的问题。”
  “那你的意思是,我姐是肾阴虚导致黑汗症?”
  今越点头,且她发现了,孙爱兰在白天与人交谈的时候几乎不出汗,倒是睡着之后才出,这是典型的盗汗,也是阴虚的表现。
  “那么,这又跟她的发病有什么关系?”孙爱红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在今越的解释下,他们知道了爱兰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还被黑汗症所困扰,但他们最想解决的还是精神病的问题。
  “本来是没问题的,但她偏偏吃了一顿‘狗肉’,刚好那几天她的黑豆又没找到。”
  孙爱兰是一个温柔、敏感又胆小的女人,本来就因为未婚夫的去世而郁郁寡欢,心存愧疚,她觉得未婚夫是为了来找她才被传染上血吸虫病,她的内心无比煎熬和愧疚。而“吃了”自己当家人一样看待的黑豆的肉,这更是在她脆弱的内心上狠狠砍了一刀,她的愧疚无以复加,她给自己抠吐,想把吃下去的肉吐出来,可没用。
  她甚至对吃肉有了心理阴影,她再也不愿吃肉了,她要赎罪。
  “此时,恰好某一天,睡到夜里两三点,一觉醒来的她,忽然发现自己身上衣服是湿的、黑的,额头、腋窝、胸口甚至连手心,擦出来的汗都是黑的,你们猜她会想到什么?”
  孙爱红代入一下姐姐的性格和经历,加上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从小被农村奶奶带大的姐姐,内心是最惧怕鬼神的,她深信不疑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东西的存在。
  “她会以为,她一身黑汗是黑豆附身了,是黑豆在责怪她,是黑豆……”
  所以,凌晨两三点,她疯狂呕吐,疯狂的清洗自己身上的黑汗,疯狂的想要赎罪,伤害“肮脏”的自己,她彻底疯了。
  黑汗症是彻底压垮她精神内核的最后一根稻草。
  孙爱红眼眶通红,孙父颓丧地坐在椅子上,牛小兵跪在床边,紧紧握着母亲的手。
  这个可怜的女人,是被自己的丈夫给逼疯气疯的。
  是的,牛经理也没打她骂她,他只是开了一个很普通的玩笑,在绝大多数看来,这甚至都算不上恶,顶多算恶作剧。
  他只为了出一时之气,却没想到她最在意的是他送的黑豆,那是他不在家时陪伴她最多的好朋友,它更像是她的家人,可他偏要申声情茂绘声绘色地形容自己怎么抓到黑豆,小小的狗是怎么挣扎,他又是怎么杀了黑豆,怎么剥皮,怎么把黑豆剁成一块块的肉,最后还把肉骗她吃下去……当晚吵架的细节所有人都不知道,可牛小兵还记得。
  七岁的他记了整整十年,却没想到就是这些细节,伤害母亲最深。
  牛小兵站起来,想往外跑,今越知道他要去干嘛,一把拉住他,“你还要照顾你的母亲。”
  牛小兵气得牙齿打颤,蒙着脸呜呜痛哭。
  舒今越把空间留给他们孙家人,自己上天台,看着光秃秃的栏杆出神。她来过很多次这里,每一次都能看见晾晒着的爱兰的床单,可她不知道,也没多问,所以一直耽搁到现在。
  要是能早一点问清楚,该多好啊。
  看病就是这样,你把所有能做的检查做了,能问的情况都问了,但就是找不出病因在哪儿,偏偏没想到一句简单的话,一个简单的动作,或许就是“怪病”的根源所在。
  舒今越大概能猜到,孙爱兰这么多年一直断断续续发病,都是因为吃肉,而最近四个月都没发病,是因为她没吃肉。
  “你说,婚姻到底带给人什么?”孙爱红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舒今越很认真地想了想,摇头,她说不清楚。
  她身边的婚姻基本都是幸福的,虽然不完美,但大家都不后悔结婚,但她接触的病人里,好些都是因为婚姻造成这样那样的不幸。
  “如果她跟邻居哥哥能在一起,她会幸福吗?”孙爱红叹息一声,不想去想这个假设,“姓牛的一开始是真心追求我姐的,不然我爸也不会同意,但为什么会变成后来那样呢?”
  为什么,舒今越也说不清楚,她只知道马淑惠的丈夫一开始跟她也是真心相爱的,他们是学生情侣走入婚姻殿堂;她也记得黄梅的父母一开始感情也不错,后来为什么就拳脚相加了呢?
  大概,爱是最善变的,说爱你的时候是真的爱你,可不爱了也是真的不爱了。
  舒今越拍拍孙爱红的肩膀,“这些问题以后再考虑,现在最重要的是治疗,我会给爱兰姐开治疗黑汗症的方子,药物可以对症,黑汗症也能治愈,但她内心的恐惧和愧疚,需要你们来开解。”
  “刚才小兵说了,他今晚留下来照顾我姐,等我姐醒来,明天他就去找黑豆。”
  “那只小狗还活着吗?”
  孙爱红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最后一次看见是几年前的事了,即使还活着,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要是找不到,就只能尽量买一只相似的吧。”要是身上有花斑白点的可能还真不好找到一模一样的,但一只通体漆黑的小土狗,应该会好找,“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骗过她的眼。”
  今越想的也是这个办法,他们家人自己能想到,说明是真把孙爱兰放在心上的,她是一个幸福且幸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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