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当下指骨捏得咔啦作响,重重踢上门:“我对你爸还能忍,对你……”
头也不回走出何家花园时,身上除了书包和原本揣兜里的手机外,还带了一头一脸的伤。
要不是何小东比他惨上十倍,何父嚷嚷要报警,陆溢阳还能揍他一阵。
坐上出租,顾不上去医院,一个电话打给学校的生活辅导老师。
老师说:“这学期学院宿舍都满了,怎么不早点提?”
嘴角破了,真疼,陆溢阳嘶一声:“陈老师帮个忙,现在申请,最早什么时候可以入住?”
电话里盘了一下:“一般开学后不会有人退,不过经管班有个人可能要休学,至少等一个月。”
“行,我排队,谢谢老师。”
校风差,什么破事都有,学生进进出出见怪不怪。
陆溢阳收了电话,瘫在出租车上。
独立出来是好事,可他的魂被何小东的棒子砸了,太不得劲。
他失魂落魄地让车停在h大附近,失魂落魄地走进中心绿地,在长椅上坐下来。
茫然过后是后知后觉的钝痛,从今天开始,他彻底是一个人了。
妈,你看,忍气吞声根本没用!早晚会有这天的不是吗?
ok啦,我承担得起自己的人生,其实我早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了。
取出书包里的画板夹和铅笔,陆溢阳双脚踩住长椅,从夹住的铅画纸里抽出新的,换到前面夹好。
落笔时他什么都没想,痉挛的右手从几乎控不住笔杆,到让线条自由地在纸面呈现,无处着力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下去。
这是城市绿地中的池塘一隅,荷花蝉鸣,带着夏末苟延残喘的气息。
中二的少年倔强在静谧中沉寂,对未来的迷茫和惶惑复又升起,一笔笔精确的线条将画纸填满,满腔悲愤在笔尖的轻重明暗里发泄出去。
没人看得懂他在画什么,他也不明白长椅后的黑影在干吗,看他的画?看池塘?纯粹闲的没事干,就想在那里杵着?
今天是他人生的大转折,从此没有家了。现在的他浑身是伤,任谁看上一眼,都会觉得他就是个街上小混混,从斗殴中脱身,落魄如丧家犬。
没错,今天的陆溢阳就是一条丧家犬!
“要不要擦擦?”背后传来声音,杵了几分钟的黑影动起来。
陆溢阳扭头,就见一方折叠整齐的棱纹帕子夹在两根修长的手指间,手自扣得严谨的衬衫袖口伸展,手的主人站在长椅后看他,带着友善的表情。
这年头居然还有人用手帕?
论一个陌生人在你躲起来哭的时候暖心递上一块手帕是什么体验?
一时半会儿,陆溢阳脑里两种声音都有,很快又被更为强烈的情绪取代。
真丢人!
呆呆看了对方两秒,他脸都烫,一手抹上面颊,把湿意全都擦在手背上。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
“不用,谢谢!”恶声恶气拒绝,陆溢阳窘迫回头,感觉两只耳朵都在出卖自己,血都往那边涌去。
男人没走,反而停了一会儿,说:“这画挺特别。”
常规总是先问一句你在画什么,这人倒是直接给出评论。
陆溢阳盯着画,跳脱出脑中算法再去看……鬼才知道画了什么东西。
这人真给面子。
陆溢阳下巴一抬,傲娇地说:“那是!凡人看不懂。”
耳边传来轻笑,声线醇厚。
想继续落笔,身后视线灼人,碍着他了。要不画了,干坐着做什么呢?
心头升起被打扰的不快,想瞪人一眼,最好把人瞪走,就听身后淡淡问:“康定斯基?”
陆溢阳唰得回头,震惊地看过去。
见他光瞪人不搭腔,男人也不在意,笑了笑:“看来猜错了。”
不!
正因为一语中的,才让他这么震惊。
这样一副点线面和不规则块状结合的无厘头铅笔画,居然能被一眼认出是康定斯基?
康定斯基到了面前都不可能认得出啊!
应该这么说:这幅画的确脱胎于康定斯基的《战争》,但是经过陆溢阳对画中元素的重新编码,就成了一幅他自行设计的算法画。
这几年,他一共编码过三幅抽象画。
兴奋过度的时候,画蒙德里安的《灰树》。
烦躁失眠的时候,画波洛克的《秋韵 30号》。
想死的时候,只有康定斯基的《构成第四号战争》才能镇得住。
就是个锻炼算法的智力小游戏,没想到有人一语道破。
陆溢阳终于认真打量起对方。
第一眼的惊艳是有道理的。
越看越觉得这男人长相精致,弧线深刻的双眼皮透着没有攻击性的懒散,工刀细雕的鼻梁又给人截然相反的凛冽感。身量又高又挺,腿长得什么似的——这样的长相和身材,难道是个男模?
不过看他长袖衬衫西装裤,一身空调房里出来的清爽,和闷热户外格格不入,又感觉是附近哪个商务楼里的白领。
才下午五点多,这样浑身透着精英范儿的成熟男人,不应该穿梭在写字楼间忙工作?那么闲地在中央绿地看路人鬼画符是几个意思?
陆溢阳看得全神贯注,甚至到了神游地步,男人挑下眉,疑惑地问:“我脸上有东西?”
陆溢阳回神,都不知道在做什么,顺手掏出兜里的手机,对着面前的画咔嚓拍了两张。
毫无意义的举动,拍完把画夹和铅笔往书包里一塞,拉链在哪头都忘记,左右找了找才把包拉上,起身说:“我……”
“走了”没来得及出口,膝头的手机随起身动作,直接弹进面前池塘里。
清脆的噗通声,涟漪都没起,金属色消失在黑漆水里。
陆溢阳:“……”
我的全副身家啊!
大概他石化的样子太呆萌,罪魁祸首又一次轻笑出声。
笑什么笑!
没同理心的家伙!
陆溢阳视线很凶,男人把笑憋回去,好心提醒:“要下雨了,那边有个环卫岗亭,快找人来捞。”
说罢做个“祝你好运”的手势,两手插兜闲闲走人。
欲哭无泪站在池塘边,陆溢阳觉得今天他真是一穷二白,流年不利。
更加流年不利的事还在后头。
男人乌鸦嘴,夏日雷雨说下就下,他身份证忘在何家,能开房的电子身份证也随手机沉入水底,大雨倾盆下无处可去。
抱着书包一路狂奔,找了家街边的喜得便利店躲雨。
外面天昏地暗,雷声阵阵,陆溢阳坐在用餐区的凳子上,翻遍书包也没找到一张纸巾,这就想到那方棱纹手帕,以及那只执帕的手……想什么呢?想点有用的行不行?
现在怎么办?回何家拿身份证?
不不不,别说人家让不让他进门,就他自己,再看那一家子都膈应。还是明天趁老的去上班,小的去上学,再偷偷溜回去搬东西。
开不了房,今晚睡哪里?等雨停回学校,找同学借宿一晚,还是索性找个kfc窝到天明?
肚子好饿……离了手机他身无分文,还得忍一晚上。
陆溢阳抱着书包,脑门磕在桌上,满满都是想死的心。
便利店的就餐区,坐下的陌生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正值饭点,泡面咖啡饭盒香味阵阵扑鼻。
陆溢阳蜷在角落,浑身散架一样懒得动,闭着眼,盘算起后面的事情。
离开何家,就没让何父再养的道理。妈妈留的积蓄有限,得省着点花。住酒店太贵,最好能找个短租的房子过度一下,一个月不超两千,省吃俭用的话,撑两年没有问题。
不是没能力赚钱,只是舍不得。他宁愿去打工也不想卖自己做的程序,每个都是宝贝,等着他迭代完善呢。
思绪纷乱间,耳边响起熟悉声音:“你还好吧?”
音色太有记忆点,醇厚得像一把手工全欧料的中提琴拉出来的低音。
陆溢阳睁眼,看向旁边坐下的人。
“又遇到了。”“英俊男模”跟他打招呼,似乎也为再次偶遇感到好笑。
陆溢阳吞咽,从摆烂的姿势坐正,低低嗯一声。
男人在桌上放下一份塑料杯子盛着的关东煮,挑一串咬一口,皱眉放回去,整个塑料杯推远点,看起来不会再吃第二口的样子。
肚子发出不合时宜的咕噜声,陆溢阳别开眼。真是浪费食物,不知人间疾苦!
不过这男人也确实不像在便利店吃关东煮的那类人,至于他到底属于哪类人,陆溢阳还是个学生,也说不清楚。
男人不吃了,没走,转头笑着问:“手机捞上来了吗?”
语气没有半点幸灾乐祸,但陆溢阳就是觉得这副笑容刺眼,要不是那会儿看他看到失神,也不会……
“当然!”中二少年斩钉截铁地回答,好像这样可以挽尊。
两人没话了。男人坐了片刻,看着窗外不知想什么,陆溢阳觉得他大概在心里嘀咕,水里捞起的手机还能不能用之类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