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陆溢阳吓一跳, 往沙发处看去。
病房大,另一头有组合沙发,沙发上坐着人, 正对病床, 不知在黑暗里坐了多久。
陆溢阳回床上,被子盖了半身,全然防备姿态。
霍承光坐这里肯定有话讲,谁知沉得住气, 时间长了陆溢阳耐不住焦躁,先开口问:“这样坐着干嘛?吓唬人吗?”
“对不起…不是有意的。”
一句话, 单单声音就让陆溢阳无措:“你、你哭了?”
沙发上的人动了动, 声音闷, 带着柔软的颤:“没。”
室内一阵沉默。
陆溢阳:“去休息吧, 不早了。”
“没地方去。”霍承光说:“我能不能在这里再待一小会儿?”
他要说“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待着”, 或者“我就是要在这里待着”, 陆溢阳都能硬起心肠回一句“不行”。但此刻霍承光只是用征询的语气问“能不能”, 还是“一小会儿”, 拒绝的话就没法脱口了。
可两个人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看着, 有点尬啊。
霍承光即便一言不发,存在感都极强烈,陆溢阳只好没话找话:“和汤哥聊过了?”
“嗯。”
“聊什么了?”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陆溢阳竖起耳朵,想听后续。
可是没后续了,对话就断这儿了。
黑暗里的男人既不说知道什么,也不说知道后怎么想,反正就没声了。
自从春雨夜揭开真相,霍承光热烈的回应和高涨的情绪都那么明显,一直是紧紧追在后面的角色。这会儿多说两句好像要他命一样,陆溢阳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什么。
他是反悔了吗?他又在权衡利弊吗?他又在想怎么处理他吗?
陆溢阳拽紧被子,问:“什么时候回沈海?”
“明天再吊一天水,后天可以出院。”
“梦三开发完,合同就结束了。”陆溢阳说:“后面…如果审批还有问题,我再来彻达吧。”
言下之意,回沈海后他不会再来公司,他们也没机会见面了。
霍承光说:“好。”
回得干脆,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
一股深深的苦涩直往心口冒,陆溢阳冷下声:“我要睡觉了,你走吧。”
霍承光起身,衬衫纽扣一颗颗解开,把脱下来的衣裤留在沙发上,往床边来,掀开被子躺进去。
这一言不发就上床的架势把陆溢阳看懵。
vip病房床很宽敞,睡两人绰绰有余,霍承光靠过来低语:“我洗过澡了。”
把人拉躺下,他侧身搂住,被子拉上,盖到陆溢阳下巴。
力道带着小心,动作却是理所当然的强势。
最舒服的姿势一就位,霍承光不说话了。
陆溢阳僵在他怀里,持续懵逼中。
怎么躺这儿了?谁允许你躺这儿的?明早被护士看到我还做不做人了?
可是被人不松不紧地搂着,偏高的体温透过布料帖着脸颊,还有淡淡的香,舒服踏实的感觉骗不了人。
酸涩飞了,叫人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我没原谅!你别过分!回去我就消失,我们再也不见!
心里铿锵有力说了一千遍,想了一千个天亮后对付霍承光的法子,睫毛斗志昂扬在他胸口撩啊撩……打的吊瓶有镇静作用,一个小时后陆溢阳硬生生想得倦意上涌,小刷子停住,睡安生了。
“六年前他忽然失联,怎么打电话都不接,我只好找上门,发现他就窝在家里,颓得不得了,也不肯跟我说原因,让他来众石上班他也不肯。”
“这样过了两个月,有一天他终于主动联系我,说想做个针对抑郁症患者全网舆论监测的大模型,希望我帮他,他说这个项目做出来可以申请政府补助,所有收益归众石,他只要众石帮他安排服务器和打通上层关系,我就答应了。”
“我拖他出去吃饭,去公园走走,我以为他有点事做状态能回来,可我高兴得太早了。有次带it团队去他家开会,发现他到了晚上整个人就…怎么说呢…特别丧,就僵着,话都没法说,他就指厨房让我给他拿酒,喝了酒才活过来,然后就边喝边开会,在电脑上做程序调试。”
“我觉得他状态不正常,很不正常,就赖在那边守了他几天,发现他白天还像个正常人,一到晚上就不行,非得喝酒,不喝酒人就木,喝了酒才能继续做点事。女朋友死了这件事,还是他喝醉后我套话套出来的。”
“他喝酒特别邪门,什么酒都不喝,只喝二锅头。你去他家里看看,二锅头还有好几箱。我让他去看医生,他去,可是去了也没用,回家照样喝。这样过了几年,有一天他忽然说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他说他如果喝死了,去地底下见到女朋友一定会被骂死,就下定决心戒酒。”
“那段时间太难熬了,我陪着他,到晚上不给他喝,他就去浴缸泡冷水,一点点逼自己醒神。坚持了一个月,发烧感冒轮着来。他有毅力,后来就不用喝了,无论白天晚上人就正常了。”
“我以为他算走出来了,还想好好庆祝一下,结果他跟我说他发现自己没法编程了,只要对着屏幕时间一长,半个小时以上吧,就觉得满屏的字符都在跳,跳得他没法工作,只有酒精刺激才能继续。”
“心理医生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转重度适应障碍,照说适应障碍不会那么长时间,可他后面两年都这么过。他已经尽量把喝酒这事控制在一个范围内,不编程绝不碰酒。即便抗黑攻,就我和贺臻陪着他,捂着秘密,直到一年前草木主程序开发完毕,我让我们it团队接手后面的运营和升级,让他再也别碰电脑好好休息。”
“其实养了大半年,这个精神疾病是有所好转的,就是胃不好,喝酒喝坏的。之前去医院检查,萎缩性胃炎、胃息肉、胃粘膜上皮异型增生、肠化三个加……反正医生说了,再不戒酒别想救了。”
“他身体怎么样他自己不知道吗?他比谁都清楚!还非要帮你做梦三!他去彻达的时候白天根本没法编程,只能晚上锁在会议室,一面喝一面打代码,醉了就在会议室的行军床上窝几个小时,醒过来还要若无其事去办公室晃一圈。他一直在和时间赛跑,天天夜以继日地干,就想尽快完成开发,这样也好少喝点。”
“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做这件事,他一直说是为了赚一个亿,信他狗屁吧!现在我算明白了,他就是为了你!是你叫他来做梦三他就来!你霍承光霍大公子就是有天大面子,让他命都不要,就为了完成你的心愿。这种傻瓜十辈子都遇不到一个,你还抛弃他!”
搂着熟睡的人,霍承光眼睛疼耳朵疼喉咙疼,清醒直到天明。
陆溢阳对他的态度又变回之前那般恶劣,好像在道观说完那番话,他再也不想虚与委蛇,他们就真地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了。但是没关系,陆溢阳什么态度都无所谓,他用任何一种恶劣的态度对他都不过分。
活到现在真正能让霍承光后悔的事情不算多,这一桩灭了他人生的光,让他羞愧到面目全非,没脸去拉救赎的梯子。
他活该在地狱里痛一辈子。
湾流g450载着安荆飞乌市,搭上汤逢山回沈海后再飞回。
andrew在停机坪拥抱陆溢阳,这两天真相一拨接一拨,炸得他找不着北。
“好人一生平安。”
把乌市大观求得的平安符给陆溢阳套上,哥哥一样摸摸他脑袋。
眼前人还年轻,一纸报告却无情,宣判他即将遭受的苦楚。andrew最后又抱他,低语:“不敢祈求原谅,但我哥真地爱你,他心里也苦。”
谁能为霍承光说情?谁敢为霍承光说情?若非对andrew有一见如故的好感和惺惺相惜的欣赏,最后一句必让陆溢阳炸毛。
但这会儿,他只是落落地道声再见。
霍承光自然等人上机落座才落座,这样才能坐他身边。帮忙系保险带,问空少要靠枕,毯子给他盖好,关掉顶灯,时刻备着温好的水。
真不想坐一块儿,可陆溢阳知道就十三个位子,坐哪儿都一样,坐哪儿霍承光都会贴上来。
回沈海要三个小时,等他一觉睡醒,身边及时递上水杯。
低声道谢,接过喝了口,陆溢阳打开窗板看外面,机舱透进一束光。
“阳阳,回去后怎么打算?”发动机的隆隆声中,霍承光开口问。
“第一,别叫我小名,听不顺耳。”
“第二,我怎么打算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没什么火气,陆溢阳全然实事求是的语气。
某人叫你小名,也没见你反感……
霍承光心里滚了两滚,说:“你怎么气我都行,别跟自己身体过不去。胃癌不是癌症里最凶险的,痛起来也会要人命。你恨我就养好身体,让我给你一辈子做牛做马。你付出一切,最终落个自己痛苦的下场,没这种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