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搬文阁>书库>历史军事>宦妻姜芙> 宦妻姜芙 第71节

宦妻姜芙 第71节

  突然之间,崔枕安一下子哑住,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讲说。
  他是天子,是当年强折生母与情郎的痴汉,同时也是自己的父亲,那么多丑陋的真相袭来后,能否经得住,连崔枕安也不敢保证。
  被亲人背叛,又何止是被亲人背叛。
  素来出手果断的人,生平头一回生了犹豫。
  然,最终他还是想到先前与小郑后所言的那句因果之说。
  因是谁种的,果便由谁来吃。
  当年父皇种下的是恶因,自然结的是恶果,这颗恶果千百轮转到了今日,也该送到他的手中。
  虽是一种残忍,却也是应得。
  “是为着郑君诚的事。”这回,他连称一声舅舅也是不愿。
  晖帝沉吟片刻,随之叹了一口气,“你命人搜集来的那些罪证,朕已经看过了,记得到是详细,郑君诚论罪当诛,只是他毕竟是你舅舅,依朕看,你舅舅倒没旁的心思,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只不过是被手底下的人蛊惑,一时做了糊涂事,将他手底下那些个不安份的官员斩了便是。”
  “之后朕会调郑君诚去挂一个闲职,再不让他插手朝中要事。”
  自打郑君诚的罪状送到晖帝眼下的那一刻起他便是这般打算的,他不舍得杀,只因郑君诚是他心爱女人的亲弟。
  也是这些才让崔枕安彻底意识到,若是许家的案子不掀开,皇上永远狠不下心,万事可容。
  微定了心神,崔枕安又道:“那么父皇可还记得许定年许氏一案?”
  晖帝盘弄起桌边的翡翠手串,“你之前呈上来的折子朕也看了,既已定案,再说从前也没什么意义,重启许氏一案的事,就此作罢。”
  当年下令处死许氏的是晖帝本人,事后对于这桩错漏百出的案子他也不是没有过疑心,只是木已成舟,若再查反倒若人非议,便一直搁置了。
  “可是儿臣.....”崔枕安一顿,“儿臣已经将此案重新翻覆一遍,已然查清当年真相,害儿臣的,并非许定年,而是郑君诚。”
  此言一出,晖帝看起来并不意外,因是当初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此事,晖帝的脸沉下来,他亦是个聪明人,很多事只要细想便知,可他不断逃避,逼着自己不对面对一些事情,只活在自己梦中的泡影里。
  “陷害忠良,贪赃枉法,这样的人父皇还不肯杀吗?”事已至此,崔枕安再也瞒不下去,“您念及他是儿臣已故母后的亲弟,您为了对母后的愧疚一味的容着她的母族!若是儿臣告诉您,当年给儿臣下毒一事,母后也是凶手之一,您还会纵着他们吗?”
  “住口!”似一声龙啸震天入海,殿内宫人受惊不小,齐齐跪下。
  晖帝红了眼,手掌重重拍在桌案之上,原本手中的翡翠手串摔出去好远,额上青筋如若山脉,似被人掀开了最后的遮羞布。
  圣上性子温吞,连高声讲话都未有一回。
  这般反应,已然让崔枕安明白,或许这些,他的父皇一直都清楚,不过是不愿意面对而已。
  “她不会做那样的事,她也没理由做。”虎毒不食子,崔枕安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她又如何忍心去伤,晖帝就是一直拿着这个借口来哄骗自己。
  无论如何他都不敢相信。
  “父皇......这世上,没有母亲会不爱孩子,可若是她恨极了孩子父亲的时候,那恨也会转到孩子身上。”细细想来少时光景,温肃皇后很少对他笑,两个人在一处,她也未曾抱过自己,反而是他在小郑后那里得到了母爱。崔枕安一直以为生母只是严厉,实则不然,他只是郑氏所用的工具罢了。
  温肃皇后恨透了她的夫君,恨到让他断子绝孙,又怎会爱他们的孩子?
  “您有没有想过,为何您当年府里的姬妾皆生不出孩子?”
  在查这件案子的时候,崔枕安顺带也查了当年晖帝的起居录,亦知,在自己出生后他的父皇就再不能人道,任凭他府中姬妾再多,也全无用处。
  在崔枕安全不顾情面,将事情一件一件掀到底时,晖帝觉着天都塌了。
  他不聋不傻,他并非不知,只是不愿深想,也不愿相信。
  “都退下。”晖帝原本挺得笔直的身板突然靠到椅上,半身颓然。
  仅低语一句,原本跪伏在地的宫人齐齐爬起,悄然退出。
  自然,他们先前在殿中所听到的事是一个字也不敢露出去的。
  待众人走后,殿中仅剩下两父子。
  晖帝沉默许久,眼尾微湿,殿内静得针落可闻。
  就在崔枕安以为他不会再讲话的时候,又骤然开言。
  “朕本以为,她生气也只是一时的......”旧事重提,往事浮目,晖帝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回荡起来。
  “初见你母后那年,她才十六岁,明艳如瑰,笑起来如夏日灿阳......”提到此处,晖帝那双不再黑亮的眸子竟鲜有了神彩,“她聪明,机灵,灵动......她哪里都好,唯不喜欢我。”
  “可人一旦有了私心,便一发再难收拾,当初明知她有相爱的未婚夫朕亦用了强权硬娶了她。朕知她恨,但心里还存了些侥幸,将能给的都给了她,想着只要时日长久,她便会看到朕的真心。”
  “起初她闹,她哭,可慢慢她便不闹了......”长提一口心中的酸楚,晖帝又吐出一口中浊气,“后来朕才明白,她为何不闹了,她不是接受了,只是愈发恨了而已......”
  晖帝说话声响不大,却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扎入崔枕安的心口。
  终于意识到,愿来这么些年,他的父皇并非全然被人蒙蔽,他不过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母后赎罪罢了。
  可这样,更让崔枕安觉着心寒,在他眼中,父皇不似祖父那般疾言杀戮,反而治域静良,爱民如子,宽和施仁。
  这样一个君主,却宁可看着臣子被冤,这不是太糊涂了?
  “所以,当年许定年一案,您是知道真相的?”
  能做君主之人,哪个是酒囊饭袋,晖帝自小被老北境王夸赞“仁慧”,因而在一众儿子当中选中了他为北境世子,这样的人,又怎么能轻易被那些伎俩蒙蔽?
  何况郑君诚的手段也并不高明。
  “那是她头一次对朕笑。”晖帝心中又如何不悔恨,当年此事一出,他便下令彻查,也是那时,温肃第一次主动要与他同眠,第一次对他笑。
  明知是陷阱,他也认了。
  接下来的所有,一切都在不言中,听话听音,崔枕安如何能不知。
  他突然很想放声大笑,笑这愚蠢的一切。
  笑他父皇愚笨痴情,笑他母后性烈异常。
  “朕,对不住许家.......”
  🔒
  第74章 赏雪
  “朕, 对不住许家......”
  晖帝喃声自语,除此之外再无他法,“一步错, 步步错,越陷越深。”
  就算是想挽回,却也无能无力, 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任由冤案尘封,假意不知, 假意无错, 就可以心安理得。
  然, 事实并非如此,无数个日夜, 晖帝都被煎熬得睡不着觉, 历年经久, 积郁成疾。
  忍过了胸腔中的一阵咳意, 崔枕安缓缓启声:“父皇,事已至此,是时候还许家一个清白了。”
  这个念头在晖帝的脑海中不断起伏, 一时没了主意, 也只能道:“枕安,你若要杀, 便杀了郑君诚,让他一力承担就是。”
  崔枕安本以为,在知道了心爱的发妻连同其手足对自己下毒之后他会暴跳如雷, 会将人诛杀而后快, 但没想, 都这个时候了,除了恨,他更多的是伤情。
  甚至可以全然不计,只推出郑君诚来。
  连崔枕安亦是始料未及。
  自己的父皇,竟到了这个地步,是痴情?还是愚蠢?缘何连这种事都可宽纵?
  可崔枕安并不这么想,若是只追究郑君诚的罪过,何算翻案。
  “父皇,儿臣恕难从命。”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身板,随之唤来方柳一众。
  晖帝此时,在崔枕安这里已全无威信,何来帝王之气,不过是一个为情所困所搅扰一生的无知老头,与他祖父半分都比不得。
  原本想着,将这些都摊开在他面前,他总会神智清明一回,哪知,竟还是这般情上法下。
  许氏是崔枕安的母族不错,可若他因此一味纵容,往后也必会成为大患。
  “枕安!”晖帝过软无能,他早知儿子的性情随他不多,待他长大成人,亦管顾不住。
  “父皇不愿不忍做的事,就都由儿臣来做吧,无论是什么骂名,儿臣都愿意去担。”
  众人将崔枕安抬上来时竹辇,他再不管顾晖帝,他也不必再管顾。
  左右他是唯一的儿子,就算晖帝再不情愿,太子也唯有他,也只能是他。
  见崔枕安心意已决,晖帝知郑氏或再难保,若是他真的想拦也未必拦不住,只肖动用皇权即可,然,晖帝心下还是稍顾左右,一向优柔寡断的他,也只能由着崔枕安想如何便如何。
  一直守在门外的宫人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只晓得那日太子走后,晖帝独自在殿中待了良久,隐隐听到啼泣之音。
  自宫中出来,竟又赶上下雪,今年京中季变异常,雪来的照比往年早,呼气的时候唇畔竟也有了白雾散开。
  寒来暑往,岁月变迁,终是谁都无力改写。
  “殿下,您出来太久了,伤处又疼了吧?”方柳见他身上皮肉伤痛之处有血色隐隐透出外袍。
  崔枕安却浑然未觉,他身上有伤,乘不得马车,只能坐在软轿之中,虽慢,却行得平缓,稍抬手掀了棉帘,“去沉玉阁。”
  沉玉阁是钟元居所,方柳不知他为何偏生去那,却也不敢多嘴,只能应下。
  将人送到沉玉阁时,隐隐有一阵酒香袭来,竟是钟元独自坐在阁内煮桂花酒。
  香气隐隐飘散,竟没想到是崔枕安来此。
  昨日两人下了许久的棋,倒也难分胜负,过程中两个人难得不像仇人,反而像是相识许久的旧友。
  的确相识许久。
  小碳炉的火苗正旺,外头风雪压顶,一入室桂香气伴酒香温然。
  两个人对视一眼,钟元好似猜到他今日又为何来此。
  崔枕安示意方柳将他人抬到碳炉旁,随之又命众人退下。见这两人没了先前的剑拔弩张,方柳这才敢退下,却也不敢走远,生怕出现什么意外。
  自宫外到此虽路程不长,可天气聚寒,崔枕安身上染了凉意,伸出的手都已开始泛了白,左右不能动,只能单伸右掌上前取暖。
  钟元身负血海深仇,可每每崔枕安见了他都是一副淡然模样,永远不急不慌。
  “旧岁桂花与洛神收集起来,到现在倒派上用场。”钟元手隔着巾布,将碳炉上的酒壶拎下,将里面的热酒缓缓注入一旁瓷壶中,壶口正往外冒着热腾腾的雾气。
  稍一晃动瓶身,钟元又自旁处取了一只干净的瓷盅来与他先前的那只摆放在一处,随之倒满热酒,将其中一杯推送到崔枕安面前,“你身上的伤虽未好,可浅饮一杯也无大碍。”
  望着那酒盅里被洛神染得艳亮如梅子的颜色,上面浮着淡淡黄花,崔枕安心血来潮,伸手端起酒盅,温意布了指尖儿。
  “外头正下着雪,”钟元起身来到窗前,将折窗拉得更大了些,这会儿先前的雪粒子已然成了小雪,“雪景甚美,可惜外面的树光秃秃的。”
  目光放远,崔枕安的身子也朝着窗子方向转正,两个人就这样一人举了一只杯盏,一站一坐于窗前赏雪。
  远瞧着竟然似一幅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