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让你跟进安居工程项目,原本指望这个项目给你镀金,让你更进一步。没想到事与愿违呀。”老余叹气,十分痛心的样子,“你天分很高,工作又勤奋,原本可以走得很远的,走到我这个位置的。”
  苏筱脸色渐变:“经理,您这话什么意思?”
  老余迟迟艾艾地说:“你也知道,安居工程是民生工程,上级部门很重视。发生倒塌事故后,上级领导做了指示要严查到底。那个……调查小组认为你没有尽到跟踪审计的职责……我跟他们解释了很久,但领导班子还是认为你的失职,给集团造成巨大损失和不良影响……”目光闪烁几下,咬咬牙说,“决定给你……开除处分。”
  苏筱不敢相信,愣了半天,觉得荒谬,反而笑了。
  老余心虚,将茶杯往她面前推了推。“小苏,你先喝口水,冷静冷静。”
  苏筱深吸口气,平静了一下,说:“安全事故都是现场管理不善造成的。现场有安全主管、监理、项目经理,怎么会把责任落到我头上?没有尽到跟踪审计,跟现场发生坍塌事故又有什么关系?”
  老余张张嘴,答不上来。领导班子决定开除苏筱的真正原因自然不是所谓的“没有尽到跟踪审计的职责”,明面上的原因是说她审核分包商资质的时候没有把好关,他不敢跟她这么说,因为她就一个奉命干活的,没有决策权,有决定权的是老余自己。所以不管他脸皮多厚,都说不出口这个明面上的原因。一说出来,苏筱不就知道是替他背黑锅了吗?何况这个明面上的原因,也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原因,他更不能说了。
  “现场的人也都被处罚了。你对这个处罚不服气,我理解,我也不服气。为了你的事,我昨夜一宿没睡,跟潘总打了一个小时电话。”老余指指嘴巴,“嘴皮子都磨破了,但潘总觉得我在包庇你。你应该知道我有多器重你,这样的结果,我比你还心痛呀。而且,不瞒你说,我也被处分了,降级行政处分还有党内警告处分。”稍顿,他闭闭眼睛,露出心痛的表情:“小苏,对不起,我实在没有能力护着你。”
  他说得掏心掏肺,苏筱沉默了。老余对她确实很好,器重她,栽培她,给了她很多机会。造价工作是一步一个脚印,做过500平方米的项目后才能做1000平方米的项目,做了5000平方米的项目后才能做上万平方米的项目。她入行四年,有他的指导,才没有走过弯路,资历很漂亮。老余说“心痛”,她相信。
  苏筱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办公室,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坐在巴士站的椅子上。依稀记得老余说,让她先回家等消息,他还会帮她争取的,只要公告没有出来就还有斡旋的余地。这句话又给了她希望。她始终不相信这是真的。一直以来,她都是个好学生好员工,遵守法律法规,遵守公司纪律。她管结算,有分包商也曾示好过她,比如说送个大牌护肤品,她都没收过,也没有因为人家不送而卡过人家。她越想越觉得领导一定是搞错了,闹哄哄的大脑渐渐地安静下来。
  一安静,被隔绝的外界信息便涌了过来——巴士站旁边那个小小的书报亭,其中一张铺开的报纸正好是地产建筑版面,头版是《振华严把施工质量关精益求精守一方平安》,长篇累牍地报道了振华集团如何开展安全生产自查自纠活动,取得了什么样的成效以及振华集团的价值观。与头版同一个版面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豆腐块,则是桃源村安居工程坍塌事故的报道,轻描淡写地说,经初查,坍塌原因是作业人员操作不当引起,在相关部门的指导下,目前天科建筑已经停工整改。报道里连振华集团的名字都没有提。
  渐渐安静下来的脑袋又闹哄哄了,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候的苏筱毕竟还是太年轻了,生活又过于一帆风顺,虽然工作四年,但一直处于底层,所见所闻有限。还没有明白老大和老二竞争,最后倒霉的为什么是老三?也没有明白恩格斯所说,每一件事情的结果都是无数个力的四边形相互作用后的合力。
  脑海里那些纷纷乱乱的念头最后有了一个明确指向,她想见周峻,想和他说说她的委屈、不解、迷茫,想要他的安慰和拥抱。她拨通了周峻的电话:“你在单位吗?”
  “不在,在医院。陪领导来医院了。”
  “哪家医院?”
  他报了医院的名字,问:“怎么了?”
  苏筱说:“我有点事,现在去找你。”
  “什么事?”
  “急事,当面说。”
  “领导也在,我不方便出来,等下班再说吧。”
  苏筱搂不住了,声音里带上了委屈:“我现在就想见你,一小会儿就行了。”
  周峻感觉到不对:“怎么了?”
  “我去找你。”
  周峻着急了:“筱筱真不行,我现在不方便,听话,晚上我一下班就回去。”
  苏筱气馁地挂断了电话。
  时值四月,阳光正好,温暖又无燥气,照着满街熙熙攘攘的人流,一派人间四月天的繁华。她坐在长椅上,看着巴士车带着人来,又带着人去,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各有方向。唯有她,四顾茫然,孤单无依。眼泪就这么冒了出来,她假装用手遮挡阳光,悄悄地用手背抹掉眼泪。
  最终,她还是去了医院。哪怕见一眼也好,见一眼也是安慰。
  周峻应该是陪市建委领导来探望受伤的市领导,她不知道市领导住哪个病房,于是在门口等着,看到探视人员衣着打扮像公务员的,便远远地跟着。果然,看到周峻在走廊里坐着。
  她心里一喜,朝他走过去。这时病房的门开了,出来一个女人,她走到周峻面前,说了几句话,突然伸出手亲昵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周峻没有躲开,反而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坐下。苏筱顿住脚步,五雷轰顶。这个女人她认识,是调查小组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干事,同事提过她的名字,叫李什么。
  世界坍塌了。
  一直以来,苏筱以为哪怕世界坍塌了,她和周峻都是磐石般的存在。
  他们的关系就像725的水泥,坚固、抗压、没有缝隙。然而眼前这一幕,让她知道了,那只是她以为的。
  她一步一步地后退,逃离了医院,逃回了住处。
  可那是她跟周峻共同的住处,到处都是他的气息、痕迹、影子。书桌上摆放着他们多年来的合影,在山顶相拥着看朝阳升起,在大雪纷飞的校园里拥吻。枕头上落着他的头发,洗手间残留着刮胡水的气息。她手指上戴着的是他亲手设计的订婚戒指——榫卯对戒中的卯戒。
  榫卯结构是中国传统建筑里最稳固的结构,互相支撑,不离不弃,越是承受巨大的压力就越是稳固。他亲手给她戴上了戒指,说榫卯万年牢。
  苏筱抚摸着戒指,哭了一场又一场。撕心裂肺,原来是这种感觉。
  夜晚来临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红肿如核桃。
  周峻回来,进门就看到她的眼睛,顿时心疼不已。“你下午找我就是因为开除的事情吧,我刚刚才知道,这件事情不合理,你先别难过,咱们一起想想办法。”
  苏筱坐在椅子上,睁着红肿的眼睛审视着他。
  “怎么哭成这样。”周峻走过来,伸手搂住她,“我今天在医院里真是走不开,对不起。被人冤枉,你一定很难过。”
  苏筱语气平静地说:“当时确实很难过,就想靠着你,哪怕一秒也好。”
  周峻愧疚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要知道,一定抽时间出来。”
  苏筱接着说:“于是我去找你了。”
  周峻神色微变:“你到过医院?”
  苏筱点头说:“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
  周峻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什么女的?”
  苏筱伸手轻点手机,现出周峻和李某手牵手坐在一起的照片。气氛一下子凝固了。周峻僵硬地保持着搂抱的姿势半分钟后,松开了手,他到床沿坐下,双手交握,低着头。半晌,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责怪地说:“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非要去医院呢?”
  尽管亲眼看见,苏筱依然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周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没想到他直接承认了。这一刻,她的心完全碎了。她转过椅子,瞪着周峻,伤心欲绝地问:“为什么?”
  周峻说:“别问我为什么,我不会说的。你只需要明白一点,我没变心。我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
  “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的话吗?”
  周峻反问:“为什么不信,这么多年,我对你如何,你不清楚吗?”
  苏筱拔高声音:“那你到底为什么?”
  周峻也拔高声音:“我说了让你别问,非要问为什么,叫你别去医院,你非要去医院。你就是这么任性,非要把事情搞得无法回头。”
  苏筱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所以,做错事的人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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