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算盘打得很响,奈何苏筱不按他的剧本走。
发现工位真相后,苏筱敲开了陈思民办公室的门,问她接下去工作如何安排。
陈思民愣了半天,他压根儿没想到工作安排,想了想,他把装满发票的鞋盒递给她说:“你刚进公司,先适应适应,要实在不愿意闲着,那就先帮我贴一下发票。”让一个高分通过注册造价师考试的优秀造价人员贴发票,分明就是侮辱。他想着苏筱也许会生气,会露出受伤的表情,但并没有,她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后接过了鞋盒,转身走了。
陈思民这时终于意识到苏筱的外表与性格是两回事,她看起来白白净净弱不禁风,骨子里却有着800编号水泥的糙性。其实他对苏筱的判断并没有出错,但那是一个多月前的苏筱。
虽然她的父母都是拿死工资的普通职工,但在物质上和情感上都不曾亏待过她。她聪明伶俐学习好,长相秀气懂礼貌,老师喜欢,同学亲近,这么一路走过来,顺风顺水,多少有点心高气傲。若是一个多月前,或者是她刚被众建开除那会儿,陈思民安排她坐在厕所旁边,让她贴发票,她不会哭,但必然会一去不复返。
现在的她不一样了,已经饱受社会毒打。从人生小高峰一路受锤,已经锤到趴在土里,再锤也只能在土里。至此境况,反而生出一股大无畏的气魄来,内心深处驻扎着一个横眉冷眼的小人儿,姿态凛冽地说,来吧,看你们还能把我怎么样。
苏筱抱着鞋盒回到工位,开始认认真真地贴发票。身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跟着就是“哼哈哼哈”的歌声,周杰伦的《双节棍》,唱歌的是天成建筑的安装预算主管东林。经过苏筱的工位时,他脚步顿了顿,探头张望。但苏筱一抬头,他立刻缩回身子,笑了笑,甩着湿漉漉的手走开了,洞洞鞋吧嗒吧嗒,破洞牛仔裤的洞洞都快开到大腿根了。这身装扮像夜场里的dj,而不是一个传统行业里的职员。建筑行业里的造价人员一般穿得齐整,像天成的另一个主管土建预算主管陆争鸣,一本正经的衬衣、一本正经的西裤、一本正经的发型,给人一种严谨专业的印象。
东林和陆争鸣都比苏筱略大,长相乏善可陈,普通人嘛,不丑也不美。他们对苏筱这个新来的同事挺好奇的,但她身上带着大企业出来的距离感,又坐在厕所旁边的工位,很矛盾,让他们轻易不敢接触,怕表错情。
苏筱两耳不闻窗外事,安安静静地贴了一张又一张发票,直到口干唇燥,起身去茶水间,想找个杯子喝水。刚走到门口,听到里面有人说:“最帅的肯定是我老公夏明了。”语气脆生生的,显然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姑娘。
她停下脚步,脑海里即刻浮现夏明靠着墙壁抽烟的寂寥表情,很奇怪,她只见过他一面,但是印象非常深刻,甚至能回忆起当时他吐出的烟圈慢慢散开的轨迹。
另一个声音响起:“上个星期你老公不是叫孔侑吗?”
先前那个脆生生的语气:“已经和平分手,姐姐我喜新厌旧,不行吗?”
另一个声音说:“行,不能再行,终于不用听到某人天天叫嚷,‘偶吧,撒浪嘿。’”
一阵嬉笑之后,两个人追逐着从里面跑出来,与站在门口的苏筱差点撞到一块儿。领先的那个年轻姑娘堪堪止住步子,杯子里的咖啡还是洒了出来。她看看衣角的咖啡渍,又看看苏筱,歪头问:“你谁呀,干吗站在这里偷听我们说话?”
另一个姑娘看着成熟些,笑着说:“就你那些事,别人用得着偷听嘛,你不都是上赶着和人说的……”
年轻姑娘朝成熟姑娘龇龇牙。
成熟姑娘笑着跟苏筱打招呼:“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吧。”
苏筱点点头:“对,我是新来的成本主管苏筱。”
年轻姑娘诧异地打量苏筱:“你是新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苏筱诧异地问:“请问您是?”
成熟姑娘笑着说:“她呀,是我们老板的老板,我们天成的第一八婆。”
年轻姑娘嗔怒,举手佯打,成熟姑娘嬉笑着跑开。年轻姑娘追了过去,嘴里嚷嚷着,“有胆你别走。”
苏筱走进茶水间,咖啡机是新款,她没用过,研究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按了一下,不对,过滤的水突然流了出来。她连忙重按了一下,水并没有止住,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也不知道在哪里按了一下,水立马止住。
苏筱松了口气,转头看着帮忙的人,正是那个说话脆生生的年轻姑娘。她可真年轻呀,近距离看,皮肤上还长着细细的绒毛。应该还没到二十岁,青春那股嚣张劲儿从每个毛孔里往外散发。这个年龄的姑娘没有不好看的。她是小家碧玉的长相,眼睛形状像杏仁,拿眼看人的时候时睁得圆圆的,特别认真,带着一股小鹿的气息。
年轻姑娘拿过抹布擦拭着水渍,语气认真地说:“新来的,你别在我的地盘里乱弄。”
苏筱诧异地说:“你的地盘?”
“对呀。茶水间归我管,这儿就是我的地盘。”她指着咖啡机,“这咖啡机还是我跟汪总建议买的呢,《咖啡王子一号店》同款,欧洲进口的,磨出来的咖啡超级香,以前汪总爱喝星巴克,现在都改喝我做的咖啡了。你看着点,我只教一次。”说着,从柜子里取出咖啡豆,倒了进去,按下某个键,咖啡机就开始转动了。
“记住了吗?”
“记住了。”
“行了,你先回去吧,这还要一会儿,等一下好了,我给你送一杯过去。你工位在哪儿?”
“洗手间旁边那个。”
年轻姑娘先习惯性地“哦”了一声,紧接着似乎明白什么,又认真地“哦”了一声,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同情。她的态度有了奇怪的变化,就好像本来张牙舞爪要捍卫自己食物的猫咪,突然之间收起炸起的毛。
苏筱回到工位上,没等多久,年轻姑娘就端着咖啡进来了。她人缘似乎不错,一进来,大家就嚷嚷着:“杜鹃这是给我的咖啡吗?”
她也嚷嚷:“去去去,你们没长手,自己不会做呀。”
大家又嚷嚷着:“没有你做的香。”
“今儿没有你们的份,明儿请早。”她将咖啡往苏筱桌子上一放,下巴微扬,“尝尝。”
苏筱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咖啡味道确实很好。“真的很好喝。”
“那当然。”她倚着桌子,圆圆的眼睛眨巴着,十分神气,“我来咱们公司之前,在星巴克打过工。”
“你叫杜鹃吗?是哪两个字?”
“杜鹃花。”她说,“我家在山下。我爸妈说,我出生时,满山的杜鹃花一夜全开放了,整个山头都红遍了。村里有个大仙说,我前世是天上伺候杜鹃花的花僮。”
有人笑着说:“杜鹃又开始宣扬封建迷信了。”
杜鹃扭头瞪着他,用那种吵架般的认真语气说:“谁宣扬迷信了?人家可灵了,我家丢的羊都他给找回来的。”
东林说:“杜鹃,扁他,再不给他弄咖啡。”
那人就笑着求饶:“杜鹃姐姐,我错了。”
苏筱冷眼旁观,暗暗惊讶。她没有见过这样的办公室氛围。大学毕业她就进了众建,大国企,底蕴深厚,规矩很多。同事当中有些家庭背景很厉害,有些是背后还长着眼睛的老油条,她刚进去的时候没少吃暗亏,当时因为老余看重她,替她挡了不少子弹。后来她学乖了,和同事只谈公事不谈其他。尽管如此,这四年多,说她工作时间谈恋爱的小报告从来没有停过。
杜鹃跟他们呲了几句,扭头看着苏筱,说:“哎呀,你这发票贴得不行呀。”
“还行吧。”
“不行。”杜鹃拿起一沓贴好的发票,“你看这些票据大小不一,太不整齐了。我告诉你,除了做咖啡,我另一个绝活就是贴发票,我贴的发票又整齐又利落,汪总都表扬过我。你放下,我教你怎么贴。”
“不用了,我贴的发票也是有讲究的。”
杜鹃不信:“什么讲究呀?”
苏筱指着杜鹃手里的那沓发票说:“这些票都是前两个月各个银行停车场的票据。”
杜鹃一脸懵懂:“银行停车场怎么了?”
苏筱指着发票:“你看,前两个月陈主任跑银行跑得特别勤,而且在银行停留时间都很长,应该是在跑贷款,之前不顺利,所以换了好几个银行。但是上个月下旬,没有银行停车场的票据,我猜那个时候贷款下来了吧。”
杜鹃瞪大眼睛看着苏筱:“这是你从发票里看出来的?”
苏筱点点头。
杜鹃怀疑地瞪着她一会儿,从贴好的发票里又挑出一张。“这个呢?”
苏筱说:“这张是陈主任的应酬,夜总会、洗脚店都有,报销额度很高,陈主任在公司里的权限应该很大,汪总很信任他吧。”
杜鹃更加震惊:“陈主任跟汪总是发小,他虽然不是副总,但确实权力很大,相当于公司的二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