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之下 第32节
只是当她想起浴房里的人时,她的心又渐渐沉了下去。
苏清妤已经不清楚自己对傅清玄到底怀着什么的心情,一方面,她无法忘记年少时的春心萌动,他就像是夜空中那一轮洁白无瑕的月,映在她的心头,无法磨灭,可一方面她又很讨厌如今的他,他对自己的种种戏弄都让她耿耿于怀,心生愤懑。哪怕他决定帮她,她也无法感激他,她知道这是源自于心底的自尊在作祟,可她无法做出改变。
***
傅清玄在里面待了半个多时辰还不曾出来,苏清妤有些担心他在里面睡了过去,便起身来到浴房门口,在外头询问:“大人,您好了么?”
刚说完没多久,傅清玄便从里面走出,一袭宽松长袍,松挽的长发带着水汽,微凉的气息拂面而来,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傅清玄淡淡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苏清妤已然习惯他忽冷忽热的态度,默默地跟随在他的身后,来到一间屋子,屋内摆设典雅,窗旁边放着一张书案,上面放着一沓公文书帙。
这么晚了,他还要处理公务?苏清妤虽有疑惑,却什么没说,见他落座后,便安静地侍立于一旁,只等他开口叫她做事。
他伸手拿起那沓公文书帙最上头的一份邸报,苏清妤忍不住偷瞄了一眼,当看到“扬州”二字时,她心瞬间紧提起来,她的夫君陆文旻正是被外派到扬州去,当了个巡盐御史。这会儿应该已经到那里了。
苏清妤正打算细看一下,却听得傅清玄问了句,“会研墨么?”
苏清妤点点头,又见他并未回头看自己,连忙应声:“会。”
“很好,替本相研墨。”他仍旧在看那份邸报,头也不回地道。
苏清妤有些遗憾地收回目光,在砚台上加入清水,翻开砚匣,拿了墨锭,动作熟练地替他研了墨。
等她研好墨,傅清玄已经放下那份邸报。里面是什么内容,苏清妤一点都没看到。
傅清玄从青玉镂雕五峰笔架拿了支笔,蘸饱了墨水,于纸上挥写起来。
“给本相倒杯茶。”
苏清妤刚看他写了几个字,觉得他的笔迹遒劲又不失雅逸,正要夸赞几句,听得他的吩咐,当即没了夸赞的心思。
“是,首相大人。”苏清妤虽然把自己当做丫鬟,可当傅清玄真对她呼来呼去,随意指使时,她心里还是不由得生了几分怨怼,便故意加了‘首相’二字,语气还带了些许嘲讽。
傅清玄动作一顿,抬眸看了眼她的背影,不禁摇头失笑。
苏清妤捧着盏热茶归来,将茶放到桌案上,恭恭敬敬地道:“大人,请喝茶。”
她方才刚跨出门口,一阵夜风迎面而来,顿时将她心底的怨怼吹散了,她冷静下来,自觉不该如此,傅清玄何等聪明,肯定能察觉她的小心思,要是惹得他不悦,就得不偿失了,在他面前,还是谨慎些为好。
不过……看着他端起茶,苏清妤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她故意不提醒他茶很烫,心里默念一句:烫死你。
傅清玄端起茶刚要喝,唇角一弯,又放了下去,他回眸冲着苏清妤莞尔一笑,“陆夫人,你站在本相身后,本相总觉得如芒在背,你到前面来吧。”
苏清妤心头一缩,暗忖这人心思未免太敏锐了些,她赶忙收敛心神,走到前面恭立。见自己的影子挡了他的光,她又迅速往旁挪了挪,便站着不动了。
看着她一副随时等候吩咐的恭谨模样,傅清玄心中颇有些不适应,“陆夫人,你不是本相的丫鬟,不必这般,随意坐吧。”
不是他的丫鬟他还随意使唤她?真是什么话都让他说了,苏清妤一边腹谤一边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其实一直站着,她也觉得有些累,但坐下来后,她更觉得不安,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在傅清玄没有再看她,专注于笔下。于是她盯着桌上的那盏灯发呆,眼看着那盏灯渐渐出现重影,她的头也变得沉重。
“陆夫人。”
一声“陆夫人”瞬间赶跑了苏清妤体内的瞌睡虫,她眼里有片刻茫然,直到傅清玄的面庞映入她的眼帘,眼神才彻底清明,她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鬓发,“大人,怎么了?”
傅清玄搁下了笔,眉眼似有笑意,“陆夫人,本相记得,你的夫君是去了扬州?”
听他终于提及她的夫君,苏清妤心中顿时有些紧张,她佯装镇定地点点头,“是的。大人。”
傅清玄站起身行至窗下,负手而立,视线落向远处,不知在看什么。“陆夫人可是又认为本相故意在为难你的夫君?”
他回眸冲着苏清妤微笑,可笑容似乎并未达到眼眸,他的眸子是清冷的,没有任何情绪的,如月华。
他的语气清淡如风,然而苏清妤却不得不提起万分精神与他虚与委蛇,“怎么会?妾身从不曾这般想过。妾身一介妇人,怎敢妄议朝政?大人这么做自有您的道理。”
傅清玄目光落在她唇边那虚伪的笑容上,片刻之后,收回视线继续望向窗外,“本相倒是有几分欣赏他,他为官多载,却始终保持了一个‘清廉’字,除此之外,他做人处事亦懂得灵活变通。”对于他私下为人如何,傅清玄不管,只要他能够为朝廷效力即可,所以派他到地方去,并非以公谋私,他与他无仇无怨,何至于此。
苏清妤愕然,她从来没想过会从傅清玄的口中听到对陆文旻的赞赏,她以为他会对他不屑一顾,随意玩弄。
细想他对陆文旻的这几句赞扬,苏清妤唇角禁不住微微扬起嘲讽,陆文旻清廉是真清廉,以至于身上一点银子也没有,还得去找女人借,做人出事灵活变通也真是没错。不然当初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前程逼着她去向傅清玄赔礼道歉。
苏清妤的缄默令傅清玄投来一眼。她立刻压下嘴角,不动声色地问,“大人为何突然与妾身说这些话?”
傅清玄微微一笑,回到案前坐下,缓缓说道:“盐课是国家赋税之大宗,而全国盐运司衙门之中,又以两淮为大,所以对于两淮盐运使以及巡盐御史的人选,朝廷往往慎之又慎。”
苏清妤一怔,顿时明白过来,傅清玄是想说,陆文旻之所以外派出去,并非因为故意针对她,而是因为他信任陆文旻的缘故?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苏清妤也渐渐对傅清玄有了更深的了解,他应当不是那种公私不分之人,而自己对她也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之前是她太自以为是了,她为自己过去抱有的各种想法心怀羞惭。
傅清玄端起茶浅抿一口,茶的清香令他眉眼舒展,他隐有深意地笑睨了她一眼,“你的夫君对本相的安排可是心怀怨言?”
苏清妤只觉得此刻的傅清玄甚是陌生,若说他以往的姿态给人谪仙般高雅无瑕的感觉,那么此刻讨论起朝政的他就像是掌控着世间一切的主宰,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令人心生敬畏。
苏清妤不得不谨慎再谨慎,她在心中斟酌用语,“大人,妾身的夫君向来不与妾身讨论朝廷上的事情。”
傅清玄笑了笑,放下茶,“陆夫人,你既然希望你的夫君平安回京,加官进爵,就应当与本相坦诚相对。”
不知道为何,听到他这些话,苏清妤心中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反而有股怅然若失的感觉,仿佛他们二人突然变得极其陌生,除了利益相关再无其他,明明是她自己请求他给她夫君加官进爵的不是么?
苏清妤定了定神,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骚动,端正了神色,“妾身明白了。”她顿了下,缓缓接道:“夫君得到外派的消息后,心中确实有些许不满,认为是大人您是故意在针对他。不过妾身却是不信的,也和他说过大人断然不是那公私不分之人。”苏清妤很诚恳地与他说了实话,末了又不忘向他表明自己的忠心与信任。
对于苏清妤最后的奉承,傅清玄只是一笑了之,并不当真,不紧不慢地道:“两淮盐运使李致,乃是国公的外甥,你夫君想必也清楚这一点,到了扬州,见了他兴许有所顾忌,但本相希望他清楚,他的背后是本相,所以他无需畏手畏脚,尽管行使他的监督职权,秉公办事,若查出有贪赃枉法之事,可直接向本相禀报。”
苏清妤一开始还不明白傅清玄与自己说这些话,但等她仔细一想,便理清了所有事情。
她心口蓦然一沉,如堕深谷,原来,她又被他利用了一次。他是想要陆文旻当他在扬州的耳目,而她则是他们之间的传话筒。
他说他会帮她的忙,实则不过是帮他自己的忙罢了。这男人当真是心机深沉到无人能敌。
苏清妤虽然心中有些膈应,但双赢的事她岂能拒绝?她深吸一口气,起身朝着他行了一拜礼,而后皮笑肉不笑道:“妾身知道该怎么做了,多谢大人的指点。”
说完了正事,傅清玄又恢复了以往的随意散漫,他手支着额头,望着苏清妤轻笑出声:“本相怎么觉得,陆夫人此刻的笑有些虚伪?”
废话,谁被人利用能笑得跟朵花似的?苏清妤心中嘀咕,嘴上却不敢反驳,只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一些,“妾身一向是这么笑的。”
“其实本相有些好奇,陆夫人明明清楚你的夫君在外面拈花惹草,为何却希望他加官进爵?你就不担心将来他飞黄腾达后抛弃糟糠之妻?”
他的语气没有往常的戏谑,温和有礼得像是在与好友闲话家常,竟丝毫不让人觉得冒犯与突兀,这大概是源自于他那双眼眸很真诚善意,干干净净,不染纤尘。不管是任何场合,他都能游刃有余地变化出不同的姿态。
苏清妤被问住了,之前从来仔细地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理应如此。在这世道,女人只能依附于男人生存,她想要尊贵的地位也只能倚靠男人得到,不然总不能自己当官吧,想想历朝历代并不没听说过有哪个女子能做大官,除了武将,而像孙三娘那种也不过是芝麻大,任人宰割的小官。
苏清妤无法与傅清玄真正地交心,“若他将来真的抛弃糟糠之妻,那也只能怪妾身遇人不淑了。”她唇角浮起抹苦笑。
这大概并不是傅清玄想听到的话,他笑了笑,终止了话题。
***
更深人静,月上中天,若换做平时,苏清妤早已经酣然入梦,但傅清玄依旧在待在书房处理公务,他没睡,她也不敢先去睡。
苏清妤从外头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粥。
她方才在屋里待得烦闷,便走出去吹风,听吴峰说厨房煮了粥,她便去吃了点,想到傅清玄也没吃东西,便好心地给他端了一碗过来。
这人一忙起来还真是连晚膳都顾不上吃。
“大人,我给您端了碗燕窝粥,您可要吃点?”苏清妤语气轻柔,他才刚刚提点了她,她自然要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他还是她离去前的那个姿势,“嗯。”语气不含任何情绪,甚至并未抬眼看她一眼。
他到底有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啊?
苏清妤无奈,将粥端到他身旁,却发现桌上已经没了能够放东西的地方,她想了想,将粥端到榻几上放下,“我把粥放在这了,大人您记得吃。”
傅清玄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是懒得回应她,还是没听见。
苏清妤轻叹一声,坐在竹榻上不知该做什么,榻上随意摆放着几本书,她随意拿起一本看了起来。
书房里有两面窗,她身后有一面,外头是一片松林,被清冷的月色笼罩着,显得阴森愁惨,老树上有栖鸦,突然哇哇的低叫起来,听着像是鬼的哭声。
苏清妤顿时打了激灵,汗毛直竖起来,但当她看到坐在案前那抹清雅的身影时,心顷刻间平定下来。似乎只要有他在,便会让人感到心安。
苏清妤手上拿着书本,却无心翻看,目光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总是不自觉地往书案那边看去。
傅清玄仍旧安静地坐在那里,神色专注地处理着公务。
苏清妤怔怔地看着,逐渐变得恍惚起来,这样的场景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梦中见过。在梦中,两人应当是夫妻,他挑灯夜读,而她在一旁相守,岁月静谧且美好。
黑夜总是让人的心变得薄弱而柔软,当那些想象的美好画面印入心间时,苏清妤心口忽然变得酸酸胀胀的。
如果当初他没有误会自己的意图,收到她的香囊之后,他会不会有一点点的心动?
如果他没有丢弃她的香囊,她或许就不会放弃对他的情意,更不会与他人一起欺负她。
或许……或许……想象到某个结果,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剧烈,紧接着又变得无比沉重。
有些事情不能去做假设,一旦做了假设,现实就会给予人无限的失落感,她不想对当下的生活心生怨怼,于是控制自己不再去想过往的事。
傅清玄处理完事情,抬眸看向苏清妤,发现她已经搭伏在榻上的引枕上睡着了。榻几上还放着那碗燕窝粥,已经冷了。
兴许是太过专注的原因,傅清玄并不觉得饿,亦不觉得困倦。他起身行至榻前,俯首静静地打量着苏清妤的面庞。
苏清妤的唇忽然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听不清楚,傅清玄略一犹豫,弯下腰去听,却听得“大人”二字。
傅清玄先是愣了下,而后看着她似蹙非蹙的秀眉,无声失笑,“不会连做梦都梦到我欺负你吧?”他自言自语着,说话时眉眼间不自觉地多了些许温柔,只可惜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他伸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喂,醒了醒,回屋再睡。”
苏清妤像是睡得很熟,没听见他的话,傅清玄只能又叫了她一遍,这次她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一手拍开他的手,翻了个身,嘴里不知道嘟哝了句什么,好像是说他很烦?
傅清玄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让她睡在这里只怕明日就会生病。
他轻叹一声,不再叫她,而是直接将她抱起,走出书房。吴峰守在外头,看到二人,连忙上前,刚要张嘴说话,就被被傅清玄一个警告的眼神制止了。
吴峰看了眼傅清玄怀里似乎已经睡熟的人,选择噤声退到一旁。
傅清玄将苏清妤带回了房间,安置在那张宽大舒适的床上。
他坐在床沿,目无波澜地看了一会儿她的睡容,动作轻柔地拿了一旁的薄被替她盖好,又放下了帐幔,才转身离去。
傅清玄刚离开房间,苏清妤便睁开了眼睛,眼里是浓浓的不可思议。
方才的人真的是她所认识的傅清玄么?
苏清妤其实在书房的时候并未睡着,只是当感觉傅清玄出现在她身旁的时候,她有些尴尬,便假装睡着,这样就不必再去应付他,又借此向他撒点小气,她想他不至于会为此动怒。
因为闭着眼睛,所以她的感官异常敏锐,她能够感觉他的声音温柔且充满了关心,他的每一个举动仿佛有着与生俱来的体贴,就像当初那个温润清雅的少年,一点都没变。
苏清妤突然伸手捂着心口那处位置,只觉得那里□□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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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清妤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傅清玄并不在屋中,似乎昨夜他就没回来过,也不知道睡在了何处。想不到他会把床让给她睡。
苏清妤醒来一会儿后,元冬也来了。梳洗完,苏清妤从底下的丫鬟那里得到一消息,傅清玄今日休沐,并未上朝,此刻他还在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