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之下 第62节
“亲家,这是在做什么?”王氏来到陆老太太跟前,肃色询问,早在外头她就听到了陆老太太的那句话,一进来又看到这副架势,便明白陆老太太的心思了。
她知道陆老太太势利太财,却没想到她竟到了这种可怕的地步,她恨自己当年把女儿嫁到她家去了,想到此,心中肝肠寸断,却不得不强忍着这份痛楚。
王氏在外人看来虽然端庄贤淑,但陆老太太知晓,但凡涉及到女儿的事,她就会很难缠很不好惹。
虽然她如今沦落教坊,然而她身上却多了几分凌厉气息,少了几分婉约,这让陆老太太心生忌惮,加上她女儿已死,怕刺激到她,她只好将姿态略放低些许。道:“妤儿母亲,你别多心,我只是觉得这地方不吉利,想把妤儿带回到陆家,再进行安葬,既然回了陆家,她的东西留在这里也不大妥。”
王氏冷笑,“我多心?我看你们这是要抬走妤儿的嫁妆吧?”
陆老太太没想到她如此直接,脸皮一阵红一阵白,“亲家,你的话有些过分了。”
“不及你儿子做的事过分。”王氏目光冷冷地睨了她一眼,“你儿子做了何事,可要我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
陆老太太面色一僵,她已经从苏清妤那里得知了陆文旻与红苑郑蓁的事,若她将此事告诉所有人,他儿子的名誉将毁于一旦。
王氏见她一副哑巴吃黄连的模样,心中冷笑,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妤儿的…身后事我自会处理,不劳您操心了。”
陆老太太皱紧眉头,“她毕竟是我陆家儿媳,丧事却由娘家来办,这不妥吧……”
王氏已经深感不耐烦,“我说妥便妥,亲家,你可以走了。”
陆老太太本来好像说几句,但见王氏面色严厉,目光含恨,担心她因为女儿之死悲痛过度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便只能忍气吞声地同意了她的请求,随后带着人悻悻而去。
陆老太太走后,王氏挺直的腰杆垮下,目光望向屋内的方向,终于忍不住留下凄楚痛苦的泪……
***
苏迎雪也是今日才回到红苑,她比王氏晚一些得知苏清妤身亡的消息,当时的她正准备喝丫鬟送来的醒酒汤,听到苏清妤遇难,她手中的醒酒汤摔落,瞬间变得清醒无比,她第一个念头并非去看苏清妤,而是去找傅清玄,她想看看傅清玄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想知道傅清玄对苏清妤到底在不在意。
苏迎雪算着傅清玄回府的大概时间,便坐上轿子去了,到了相府,从守门人那里得知傅清玄在府,便与他说有要事与他们大人相商,因为她先前来过,那守门人便进去通传了,没过多久就有人出来领着她去见傅清玄。
苏迎雪被领到了书房,当看到坐于案前的人时,她心中的期待顷刻间没了,无需任何言语以及试探,她已经明白她输给了苏清妤,输得一塌糊涂,可她心有不甘。
既然她已经死了,就不要再阻碍她了,就让她来代替她,成为他在意的人吧。
“苏姑娘有何要事?”
傅清玄微笑询问,态度十分和善,从他的脸上更是看不出一点破绽。
苏迎雪看着他这模样,仿佛回到当年。
清雅绝伦,丰神秀逸,他仍旧是那个少年,只是面庞更加成熟了些。他的脸色很苍白,两鬓夹了灰白的发,这样的他反而有股堕仙般的破碎残殇之美。
“大人,你知晓我姐姐的事了吧。”她很镇定地道。
“若只是为了你姐姐的事,你可以离去了。”他面色未变,仿佛并不关心苏清妤的任何事情,而不是在逃避着什么。
若没看到他此刻的容貌,苏迎雪真要信了他对苏清妤一点都不在意。
第55章
“大人,我的姐姐,她死了。”苏迎雪道,就像是当年一样,只要她想,她的目的就一定能达成。
她以为会在傅清玄脸上看到难过之色,然而他却莞尔一笑,眼眸的笑意温柔似水,映得整间屋子仿佛都变得柔和,“所以呢?”他站起身,身姿优雅地行至苏迎雪身边。
苏迎雪怔住,看着眼前看着迷人又暗藏危险的男人,突然意识到,他真的不再是当年那个任由人摆布的少年了,只是他温柔无害的表象带给了她错觉。若无深不可测的城府与手段,他又怎能从寒门少年变成把持权柄的权相。
“大人,您请节哀。”苏迎雪当即不敢再放松警惕。
“节什么哀?”他目光专注地望着她,语气明明温和,却仍然让人感觉到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苏迎雪突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话好,但见他靠近自己,忽然想到过去他对自己的情意,不觉使出在临猗坊所学到的手段,纤纤玉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大人,其实我一直爱慕着您,看到您这副模样,我很难过……”
傅清玄目光瞥向她那只白皙的手,微微一笑:“苏姑娘,你可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苏迎雪眼里露出些许迷茫之色。
“苏姑娘,本相对你并无任何心思,过去没有,往后也不会有。”哪怕是拒绝的话语,他都说得温温柔柔,正是如此,才让人寒心的同时又禁不住一头陷进去,渴望独占他的柔情。
这就是傅清玄。苏迎雪深刻地体会到了苏清妤和柳瑟的那种无奈与恼恨。
哪怕内心在流血,他表面也只是一副淡定自若,无懈可击的模样,仿佛不动七情六欲的真神。没人能够激怒他,若妄想激怒他,最终只会自食恶果,他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既然大人从来都无心于我,为何当初还收下我送的香囊?”
傅清玄并不回应,唇边浮起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让苏迎雪不由得陷入无尽的猜测与好奇,却又得不到一个答案。
“吴峰,送客。”傅清玄道。
苏迎雪不觉得收回手,看着他转身的背影,眸中闪动着怒火,“你当初便喜欢我姐姐吧?”
“我姐姐当年也是很喜欢你呢,可是你却把她赠与你的香囊随手丢了,她可是难过得要死呢。”
傅清玄已经坐回椅子中,手指轻点着椅沿,似漫不经心的悠然模样。
吴峰进来,想将苏迎雪请出去,苏迎雪却推开了他,笑容扭曲地看着傅清玄:“不止如此,她曾经还在别人面前替你说过不少好话呢,别人因此羞辱她嘲笑她,她也不理会,谁会想到你这么无情,怪不得她由爱转恨。可惜啊,现在她死了,你们之前的误会永远都无法消除了,除非你们二人到了黄泉底下相见!”苏迎雪说着得意地扭头,扬长而去。
吴峰不安地看了眼前面的人,随后躬身告退离去。屋内只剩傅清玄一人,他唇边的浅笑渐渐敛去,置于椅上的手不觉收紧。
***
“那么多官员弹劾吴丙正,可他的地位还是撼动不了!你这主意出得也不怎样。”
陈国舅一进入水榭,就怒气冲冲地往一旁椅子上放下屁股,天色炎热,他身子肥胖,不过从轿子上下来,走了几步路,就热得满头大汗,不停地用帕子擦汗。
柳折林一袭轻薄的宽袍,摇着蒲扇,懒洋洋地靠在竹榻上,竹榻旁边放着冰鉴,冰雾缭绕,冰上放着果子与甜饮。柳折林让一旁的侍女给陈国舅端了一碗冰镇过的荷花露,随后挥退了水榭里的侍女。
陈国舅饮完,眉眼舒展开,继续抱怨:“如今一个户部尚书都搞定不了,还如何打击傅清玄?如今那巡城官吏到处在找周泰,若他们查出来是我指使他殴打官员,我姐那一关就不好过了。”
柳折林悠然自若道:“国舅爷,咱们将周泰藏得那般隐秘,他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就算被人发现,咱们也可以把罪责推到吴彬头上,他作为北镇抚司长官,管束下属不利,与我们何干?他若想要攀咬您……”柳折林冷笑一声,“我可是有他的把柄。”
陈国舅惊讶:“什么把柄?”他都找不到他的把柄,他一个不涉官场的人又是如何知晓的?
柳折林目光一凝,“一个能让他身败名裂的把柄。不过这个把柄我还不能与你说,人不招惹我,我不招惹人。国舅爷只需要知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说到最后,他脸上才露出抹悠然的笑容。
柳折林虽不在官场,但作为名士的他交友广阔,来往于权贵之间,其实知道一些人的秘密也不稀奇,陈国舅释疑了,他无可奈何又不高兴地道:“你倒是再想想办法,这件事如何了结?总不能力出了,一点回报也没有吧?”
柳折林忽然神秘兮兮起来,“国舅爷,不知你可听闻一件事,秦王有意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傅清玄。”
陈国舅惊讶地摇了摇头,“这不大可能吧,他可是恨不得傅清玄死的人。”
柳折林冷笑,“这世上哪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想必他知晓傅清玄不好对付,便是打算拉拢他了。”
陈国舅皱紧眉头,若傅清玄和秦王联合起来,整个天下就成了他们二人的了。
“秦王之前也想利用前礼部尚书曹胥扳倒傅清玄,可闹出那么大的阵仗却连一点涟漪都激不起,如今我们也是如此,我们断然不可小瞧于傅清玄。说到底,他的靠山是太后娘娘和皇上,只要他们二人还信任他,傅清玄的地位便是不可撼动的,不过,就算他傅清玄再厉害,终究只不过是臣子,可秦王就不同了,他当年差点就要坐上那个位置了,若他与傅清玄结了盟,你觉得会如何?”
陈国舅听得冷汗直流,他有今日这权势都是因为他的姐姐,若秦王当了皇帝,他所拥有的一切就变成了泡影。
柳折林打量他的神色,见他又开始不停地擦汗,便道:“所以,国舅爷,我们真正要对付的人,是秦王,而非傅清玄啊。只有秦王倒了,您国舅爷的身份才不会受到威胁。”
陈国舅点点头,愁眉紧锁:“可秦王不简单啊。”
柳折林道:“自从国舅爷与我说秦王行踪诡秘之后,我便派人悄悄地去查到了,发现他有一座私宅,每次他都是偷偷摸摸地去到那里,也不知晓里面藏了什么秘密,可惜我的人无用,什么都查不到。”
陈国舅顿时心生好奇,不禁追问:“那私宅在何处?”
柳折林唇边划过微笑,摇了几下蒲扇,随后告诉了他私宅的位置所在。
***
又到了上早朝的时候,才五更天,天灰蒙蒙的,星月已然匿采。一群乌鸦自上空飞过,叫声凄厉,断人愁肠。
傅清玄正准备上马车之时,吴峰忽然想起一事,想也没想便开了口:“大人,今日是陆夫人下葬的日子,大人可要去祭拜一下?”
一旁提着灯笼的墨竹问言一惊,蓦然伸出手肘撞了下他,同时紧张地望着傅清玄的背影,她这边已经惊涛骇浪,但前方似乎依旧风平浪静,傅清玄连迟滞的一瞬都没有,便上了马车,好像并未听到吴峰所言。
车帷落下,马车调转方向,墨竹才低声责备吴峰:“你是不是傻了,叫大人去祭拜,以什么名义去?”
吴峰愣住,他一时间倒是忘了苏清妤还是陆家的儿媳,大人的确没有任何身份可以出现在陆夫人的葬礼上,这几日傅清玄比往日更加勤勉,几乎不眠不休,作为他的下属也被安排做了许多事情,他的脑子变得混沌,身体亦疲惫不堪,以至于控制不住地犯错误,就如同现在这般。
不过,他虽然忙碌,但可以趁大人用不到他时偷懒打个盹儿,可大人就不一样了,他无时无刻不在忙碌还要保持脑子极度清醒,他游刃有余、运筹帷幄的姿态让吴峰觉得,他就是真神降世,连觉都不用睡的。而他们不过是一介凡人,做不到像大人这般,他在一旁看得都觉得惊心动魄,不可思议。
然而,让吴峰没想到的是,这神终究还是倒下了。
傅清玄出事那时,吴峰正守在宫殿门口打盹儿,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从东方升起,朝霞洒落在那红墙碧瓦,汉白玉雕栏上,仿佛镀了层金。
今日散朝似乎有些早。吴峰疑惑地看着不远处广场上乌压压的人头,几名官员走出来,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首相真吐血了?我站在太后面,什么都没看清。”
吴峰惊愕,怀疑自己听差了。
“真的,帕子上全都是血,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性命之忧,皇上都吓坏了,还是吴大人率先反应过来,赶忙叫人去请张御医。”
“我来时还看到了首相,他和往常一样啊,好端端的怎么会吐血?”
“兴许是因为那份军情急报?沈年大将军镇守海域多年,一直风平浪静,原以为那些海贼是怕了,不想他们一直在养精蓄锐,伺机而动,听闻这次他们来势汹汹,聚集了十万大军,妄图占领我朝海域。这一场仗打下来,不知道又要花多少银子,你说咱们的俸禄都发不出了,能有银子给他们打仗?”
几人说话的功夫,吴峰已然没了踪影。赶到傅清玄的值房时,张御医骂咧咧的声音传出来:
“你真当自己是神了,不过是拿命在折腾罢了,先前的伤,好不容易好一些,如今你又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我和你说,照你这样的折腾法活不过十年了,连神仙来也延长不了你的生命……”
“十年……也够了。”傅清玄的声音很虚弱,清淡的语气夹杂着不以为意,“张大人,活着其实很无趣,只不过人不能够只为自己而活,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吴峰顿住脚步,心情极其复杂,跟随在傅清玄身边多年,他却从未看透他,也从未听过大人的真心话。他只当他醉心朝政,却从来想过这对大人而言只是一份责任,为此连性命也可不顾。
“你……你想气死老夫,老夫懒怠管你了。”张御医一把年纪,难得还被一年轻人气成这样,他频频摇头,走出屋子。
“张御医。”吴峰抱拳行礼,“您医术高超,无人能匹敌,若没有您的妙手,大人的伤断不会好得那么快,还请您再费一下心。”
张御医抚着花白胡子冷汗,“他自己不爱惜身体,谁也帮不了他。”
吴峰替傅清玄辩解:“大人并不是不爱惜身体,只因朝中事事都需要大人操心。”
张御医冷哼一声,“再忙也不可能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他就是故意折腾自己,我看他这几日一两个时辰都睡不到吧?”
吴峰惊讶,而后点了点头。
张御医那双混浊的双眸忽有精芒闪过,“我治得了他的身体,治不了他的心病。”他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吴峰抿紧唇,不发一语。
张御医叹着气往前走,吴峰想了想,跟随而上。
“你们大人可是从不与人生气,温柔随和,就好像六根清净的人?”
“得道高僧远离红尘,都不一定能够做到六根清净,他一个人,在追名逐利的官场中沉浮又怎么可能做到六根清净?”
“是人就会有气性,只是有些人善于隐忍,不肯露于表面。不伤人便会伤己,久而久之,那些隐忍的东西便会郁积在五脏六腑,无法发泄,最终成为沉疴。”
吴峰听得十分茫然,正不明白张御医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话,便听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