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晚间十一点后限电,有鱼热醒后,迷迷瞪瞪爬起来点了盘安神香。
  海苔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抵有些闹脾气,他喊过几声都没把猫猫哄上床,只好盖住肚脐继续睡去。
  无叶风扇闷头转着,安神香的青烟被它吹得蜿蜒盘旋。
  那缕烟飘啊飘,飘啊飘……
  飘过微微翻卷的窗帘,飘过圆边桌沿,飘过毛毡照片板,飘进透出光的门缝……
  青天白日,古榕挂果,单脚乌鸦收翅落于梢头,歪着脑袋打量来人,树下阴翳里,剥漆木门被手用力一推。
  义庄大院卷进来一阵风,主堂对联簌簌作响。
  “来了,今天挺早。”那皮肤黢黑的守尸人又在抽旱烟,吧嗒吧嗒,抬眼见着有鱼,把长烟杆往踏跺边沿一磕,“你那鞋都穿破了,后头挑一双去。”
  那是死人的东西,但干他们这行的没这么多讲究。
  有鱼应了声“诶”,捡了双最干净的穿上。
  不怎么合脚,但胜在软硬适中,走个十几里路不成问题。
  他拿过刻刀,躺进棺材里,在棺盖背后刻下短横——还差三笔,这个名字就刻满了。
  这是奉尸人需要遵守的忌讳之一,走一趟刻一笔,满后阳气缺失,要以稻草人覆旧衣,封棺沉水,骗过阴曹地府,以求余生宁安。
  当然,这都是在能回来的前提下。
  这工作愿意干的人少,报酬丰厚但相当邪门,毕竟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有鱼是被守尸人从河里捞起来的,身上挂着刀口和枪眼,还废了半条腿。
  左右无人来领,本想草草裹了送水晶棺,没成想还能活。
  也不晓得是单纯幸运,还是真的有点本事,来来回回走过好几趟居然都是安全的。
  不过当处乱世,身似浮萍,每天无能为力地活着,到头来都是史书里一笔带过的数字而已。
  守尸人叮嘱他跟着乌鸦的叫声走,哪怕绸带掉落也不能睁眼睛。
  “我省的,叔。”有鱼在本子上签自己的名字,他自言识字不多,这两个字还是早年有人一笔一划教他的,“都送好几次哩,你放心吧。”
  守尸人点点头,叹着气往旁边棺材里一指:“昨儿晚刚送来,唱戏的,屋头人参军没回来,自个儿心气儿又高,罢演闹了自尽,造孽哦。”
  有鱼走过去,轻喃过一声“打扰”,扶着棺沿往里一瞧。
  那是一具身着交领右衽大袖衫的尸体,衣饰素白,鹅蛋脸雌雄难辨,只左眼尾缀着枚针尖细的红痣,漂亮得近乎瘆人。
  有鱼偏头挪开眼,又极小声地重复过“打扰”,有些心绪不宁地去绑绸带。
  守尸人嗤笑一声,将烟杆一搁,抬步错身时拍过他肩膀,帮他把大门推开些,嘱咐:“早些回来。”
  有鱼嗯声将尸体捞起来,把那双手绕至胸前绑好,又躬身抄腿挪上背。
  乌鸦拍翅飞离树冠,哇——哇——声掩在震天唢呐里,像极了哭丧的未亡人。
  漫天都是孔方纸钱,街上人唯恐躲避不及,叨叨着“晦气”,边啐过口水往铺子里跑。
  有鱼看不见,只晓得胡同口的穿堂风又凉又轻,冷不丁扫过他后颈时,像是背上尸体在呼吸。
  他记着心跳频率,走了约莫两个钟头,才抵达摆放水晶棺的地方。
  乌鸦停在棺盖上,红眼睛转动,盯着他动作。
  他蹲身在棺材边放下尸体,抬高对方手腕低头钻出来时,不小心带落了遮眼的绸带。
  乌鸦拍着翅膀笑,爪子在棺盖上跳出咯哒咯哒的刺挠动静。
  这具尸体太过柔软,有鱼淌着细汗去解对方手腕细绳时,好几次没有抓稳。
  他心里莫名发慌,不敢睁眼,摸索着把尸体抱进去,再忙不迭合上棺盖。
  乌鸦不满地跳脚,有鱼小声央求:“走吧,快回去吧。”
  然后他心慌之下率先转过了身。
  手边的棺材和乌鸦都消失了,有鱼原地僵了两分钟,不得已睁开眼睛。
  守尸人常说这是出入地狱的通道,黄泉路奈何桥,水晶棺停于忘川中央,但他眼前无鬼无伥,分明是海一样广袤的湖,被看不见尽头的汀步一分为二。
  左手边是绸缎般的肥水,轻漾起褶,零星飘着海菜花;右手边如墨似胶,粘稠而发沉。
  而天幕镜子似的稳稳倒扣着,应和出一亮一暗,干净得一丝云都没有。
  有鱼强自镇定地往来路走,汀步不稳,水波在脚下不断扩开。
  未几,有声音在他身后左侧遥遥响起——
  “澧春……”
  那音色动听而惑人,像是暗处光华流转的昙。
  有鱼强忍着没有转身,脚步未停,但右侧极目处亮开一小片,岸边有看不见面容的人掬水而诵——
  “乙酉年四月廿七,大捷,外寇溃逃……”
  那人絮絮说着,声音居然与自己别无二致,其指缝淌落的水珠化作小鱼,通体银色,鱼鳍带着飘逸的冰蓝。
  它们成群结队,自带亮光,尾巴还萦绕着字符,像条浅色的银河,莽撞游过粘腻黑水,穿过汀步分界,咕咚钻进绸子里。
  其中一条莽头莽脑,围着有鱼所站立的石板绕过好几圈。
  后者鬼迷心窍,视线跟随尾鳍洒落的萤点,缓缓转步。
  鱼群拱了几串海菜花,送到湖畔那人探水的掌心里,对方抬眼轻笑,吐字俱是温存:“有鱼入梦来*……”
  阴差阳错,骤然被唤姓名的奉尸人手脚发凉,心底突兀腾升起一股莫大的惧意,转身要跑。
  下一秒,有大鱼自黑河甩尾跃出,遮天蔽日,鲤身鸟翼,灰蓝花纹隐隐发亮,掀起的巨浪轰然扑向他。
  有鱼匆忙屏息,被浪头按下去,又奋力向上游,数次后,身体却是弹坐起来——
  电扇、安神香、猫爬架……没有河与鱼,没有奇怪的家伙,这里是自己的卧室。
  他胸口滞涩,快速换着气,目光僵缓转动,正对上翻窗翻到一半的人冲他挑眉:“嗨。”
  这里是该死的26楼。
  “你呃——”
  厉喝被气浪倏而堵住,有什么东西从床底伸出来,游走缠缚过他手脚与脖颈,将人重重勒压回凉席席面。
  有鱼一时间像被魇住似的,无法动弹,难以出声,只能徒劳而惊异地转动眼珠。
  零点刚过,天黑得发紫,放在窗下懒人椅上的手机屏幕一亮,弹出几条信息。
  那人一改原态,从窗台轻悄跳下来,顺手倒扣过机身,带着一身水汽行至床边,俯身掐住了有鱼的下颌。
  手很重,有鱼吃痛间右小腿反射性地抽弹过一下,被藤蔓更加滑腻地缠住,藤梢甚至探进了裤腿。
  “你不跟我走,”那人拇指擦刮过他唇珠,以指腹按住下唇,翻压出一线浅缝,而后尖指甲顺势滑进去,挂住软肉,曼声说着,“我就只好来找你了。”
  风完全被挡住,有鱼胸膛起伏,呼吸间口舌发干,双颊生酸,艰难而轻微地蹙了下眉。
  “啊……你还是在罅隙里表情生动些,”那人就着这姿势仔细端详过,放肆点评,上半身越压越低,瞳孔泛出极淡的阴绿色,略微竖起,“现在就像是一具闹尸僵的人偶。”
  那人长发自肩头滑落,柔顺冰冷,堆在有鱼颊边,带着水腥气,后者双拳发颤握起,绷起的青筋被叶柄挤压。
  “不过……闻着……”那人食指轻轻上抚停至他耳鬓,把这张脸不轻不重地往外偏,凑首间以鼻梁抵住了他剧跳的颈动脉,“好甜……”
  这动作饱含狎昵,有鱼短促地轻嗬出声,瞪着天花板飞驰而过的车灯光影,内心不由开始咒骂。
  “你很热么?”那人吐息冰凉,揉捏过他喉结,闷声笑起来,“都流汗了。”
  卧室门突然被人自外推开,有鱼身上忽而一轻,整个人再次反应颇大地弹起来,用力之下脚后跟擦过凉席,划拉出一道血痕。
  “鱼仔?!你在搞什么!发消息不回,”方恕生一手扶着门把,一手举着备用钥匙,脸色发白,“拍门这么大声居然也没反应,你要吓死我吗?!”
  这人大抵是把除却次卧的灯都打开了,浓烈的白光刀刃般斩进来,劈上床榻,刺眼至极。
  “没……呃嗬……没什么……”有鱼半张脸浸在光里,细汗下滑,他抿过唇内伤口,捂着眼睛吞咽了一下,目光穿过指缝,在房间里快速逡巡两圈后,死死定在翻过面的手机上,哑声说,“鬼压床而已。”
  第19章 藤尾
  “鬼压床?”方恕生谨慎地看过房间,“我可以开灯吗?”
  有鱼扯过薄毯盖住左腿,闭眼说:“嗯。”
  可惜那灯不知怎的坏了,方恕生嘀咕着明天要去联会买点法宝防身,边往后退了半步,正好被两只猫咪一左一右蹭过小腿,好险没叫出声来。
  海苔的尾巴毛虽然被剪了,但并没有像两人玩笑那般全秃,只是短短的一茬,有些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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