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由此,世间生灵只有在真正死去的那一刻,魂灵才会脱离窑炉,去往乐土。
乐土,又是乐土……
邰秋旻等了一阵没等来反驳,颠了颠他,问:“怎么不说话?”
有鱼打量着周围,很常规的荒城外古道,杂草长得比人高,说:“我只是在想,狐狸精综合效应到底跟随主体视角,还是客体视角。彤铭联会没人对你的样子表现出多余反应,还可以解释为那里头都是些没阅历的小年轻,可是乐正熙,明明有那张照片……”
说到这时,两人都微妙地沉默了几秒钟。
那些偶尔闪回的记忆里,那种略显亲密的关系实在太过遥远,梦境褪去后,又显得很是模糊,让现今的他们都有些无所适从。
有鱼干巴巴地接上:“为什么……为什么对你也没……”
邰秋旻说得比他顺畅多了,可见罅隙出身的家伙的确没脸没皮:“江诵和郑钱还知道所谓常先生呢,为什么对你没反应?”
有鱼一阵干咳:“……”
说得他俩根本就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似的。
他们正好来到城门外。
这木门古老厚重,刷着桐油,表面残存的铁皮留有风霜销蚀的痕迹,正一寸一寸,沉重地在他们面前打开。
于是灯火和各式声音像是双重潮水一般,混转着涌来——
城内建筑特征多为唐制,没有太多岁月痕迹,瞧着挺新,大抵是总有新人进来,融合过不少后世年代的特点。
现下十分热闹,沿街灯笼如同长龙,鳞片色彩各异,从大门蜿蜒烧到了城中心的最高建筑。
那楼阁白玉质地,高可摘星,很是华美。
离之最近的茶馆里,说书人刚拍下惊堂木,抑扬顿挫的声音隐在此起彼伏的叫卖里,不远处,拱桥间还有人放灯……
这里清香与花烛缭绕,笑语喧嚷,不知哪里断续荡出乐声,但目之所及大多是……年轻女子。
邰秋旻无视那些隐晦的打量,迈步而进,大门在他们身后徐徐合上,再掩去踪影。
“在那儿。”有鱼拍拍他肩膀,示意他抬头。
茶馆二楼靠街,侧坐着位姑娘,醺醺然,见着他们,挑眉举举酒壶,捏着壶把的指节比之玉壶还要莹润。
“还挺好找。”邰秋旻哼声道。
有鱼打算下来,但二楼植物垂落,直接把他俩接了上去。
乐正瑛褪去了那副柔美姿态,一颦一笑显得有些狡黠,甚至邪气。
“啊,两位是和乐……”她撑着额头,思考三秒,“乐年年对吧,是和乐年年一道来访的小友吗?”
有鱼:“……”
乐正瑛笑笑,目光落在邰秋旻身上,不住流转:“怪不得能入阴阳道,这位……的骨头……”
“叨扰,”有鱼跨步上前,把姓邰的半挡住,拱手道,“江队让我们进来找找,有没有让阿穗醒来的法子。”
“阿穗?”乐正瑛表情古怪,片刻摆首道,“你们找错了,这里是庾穗真正的埋骨地,哪有人上坟头找怎么让人复活的法子的。”
“你的意思是,”邰秋旻玩着藤条道,“你们乐正家在撒谎咯?”
“不,乐正家的认知是这样的。”乐正瑛说,“起码在外面的乐正是,庾穗的第一次死亡,便是唐末年间护此城陷落,连带着从任何史料记载及生灵记忆里被抹去。”
“你……”有鱼眯眼。
乐正瑛举壶缓缓挡住半张脸,无声微笑:“两位都是江队的朋友,爱屋及乌,告诉你们也无妨。”
有鱼稍觉奇怪,不晓得这个爱屋及乌拐了几个弯才落到他们身上,但暂时不想深究,只道:“江肃华在找你,你要回去么?”
“回去?”乐正瑛眼神迷蒙片刻,扭头眺望远处,街巷灯火成片,熙熙攘攘,她轻轻摇头,说,“我本就属于这里,谈何回去呢。”
她斟满酒杯,遥遥指过那幢白玉楼,对他们笑道:“今儿个是乞巧,两位不急的话,逛逛灯会,晚些再谈吧。”
第73章 化尾
茶馆一楼,靠近角落的位置。
木桌上摆着两碟茶点瓜子,但罅隙里其实不用吃喝,指不定这些食水是什么做的。
邰秋旻取了凤冠,散开长发,随意拿藤蔓挽起来。
他百无禁忌,挑挑拣拣,捻了枚最为顺眼的咬过一口,皱眉呸掉,拍拍手渣嫌弃道:“真难吃。”
有鱼坐在他对面,还在想乐正瑛的话,低头喃喃着:“她什么意思?”
邰秋旻随口回:“什么什么意思?”
“伴生灵……埋骨地……旧骨新人……棺材易物……”有鱼抬眼盯着他,“阿穗为什么总想杀你?”
“你是怎么拐到这上面的?”邰秋旻只说,“摆摆,在这里还需少思虑。”
有鱼莫名有些烦躁,又问了一遍:“庾穗为什么总想杀你?”
“乐正熙的话不可尽信,他还道你我共生呢,试问哪有共生像捏着对方命门的道理。”邰秋旻指指他盘发里的凝核,“或者,你可以把威胁扼杀在摇篮里,捏碎它,一了百了。”
有鱼:“……”
说书人在讲时新的话本子。
什么将军征战未归,百姓惶惶,暗地里都在传那身死战败国将不国的消息……
什么教书先生寄出去的百十封家书毫无回音,阴差阳错,又从钓起来的鱼肚里意外剖出了送掉的信物,误以为对方已故,熬过几月,郁郁而终……
什么将军死里逃生,艰难万险,风尘仆仆回城之际正好撞见对方出殡……
什么棺材冲撞马匹,受惊的青马一头撞死在了棺材盖上……
也不知道走得是那门戏路子,说着说着竟然还会猝不及防唱起来——道是锦雀掠不过山峦,绕路经洛水之畔,家书终到时鏖战正酣……
情绪格外饱满,唱词格外戚戚,听得堂下女眷纷纷掏帕抹泪。
邰秋旻啧声道:“这都什么酸词烂调,挺好的日子唱丧曲,晦气。”
有鱼捡了瓜子来吃:“稀奇,你还信晦气不晦气呢。”
邰秋旻起身来拽他:“吵死了,别处待会儿。”
两人拉拉扯扯下楼出门,里头那说书人正拖长调子,断气似的唱到:“谁还在轻唱叹,我有所念相隔远远山,谁濒死仍呢喃,我有断骨落在远远山……”
有鱼略略回了下头,还没看清那说书人的样子,就被拉远了。
可惜这里就没有清净的地方。
太热闹了,简直像是过完今天没明天的架势,闹得人脑瓜子疼。
“邰秋旻,”有鱼抓着对方腕子,防止走散,低声说,“这里有些奇怪……”
对比起影视城,水寨或明枫,这里看起来如此正常,景致和建筑符合常理,没有超出认知之外或是颠三倒四的东西。
轶闻道盛唐仙妖人鬼共处,末代才至秩序崩盘,但这里如此繁盛,伪物之间又这般和乐,半点不像大厦将倾的样子。
那些循环灾难时刻,或者彼此吞噬的论调,在此地似乎都不适用。
空间意识或许是个好相与的,至少明面如此,怪不得能吃公家饭呢。
人潮如织,邰秋旻路过无主的货郎车,随手摘了两串糖葫芦。
有鱼拒绝无果,一口下去幸好没有类似蹦出眼珠子的限制级画面。
他嚼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纳闷道:“还有一件事很奇怪。”
邰秋旻有些困,可有可无地“唔”了一声。
有鱼的目光在对方隐去喉结的脖颈间滑了一下,带着点笑说:“你又没有内脏,吃的都到哪里去了?”
邰秋旻闻言乜他一眼,挑衅似的龇了下牙,垮脸把棍儿都嚼了。
“诶,”有鱼被叫好声吸引,扯扯他,指着前方侧边,探头探脑,“那边是不是有杂耍班子?”
隔得太远了,又围着人,只闹哄哄的。
“管他什么班子。”邰秋旻说。
有鱼轻声说:“所以拜托你看看嘛,区域官大人。”
邰秋旻一顿,目光滑到他侧脸上:“……”
“是,正演到吹火,可惜火候不到家耍砸了,燎了某位看客的丝带,现在打起来了。”他抓过对方手指,往左边慢慢移,边说,“那边在猜灯谜,有人连对五个,老板抢回纸条开始借口赶人。那边在画糖人,笨手笨脚的,画着画着把桌板掀了,弄脏了谁的绣鞋。那边在投壶……”
邰秋旻的声音其实很温柔,总是淡淡的,情绪起伏不是很大,但尾音有点懒,总会不自觉地拖长,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气声。
可他好好说话的时候实在不多,有鱼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他真会耐下心形容,一时有些出神,耳鳍幻化出半秒,柔软轻薄,被灯火衬得微微生红。
于是那些话语落在耳里,化在眼中,渐渐覆盖了原本所视。
有鱼听着听着,不由脱口而出:“这就是你眼中的世界,总是……不太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