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不知名专家说过苦难不分大小,但我并不想探讨哲学历史学或者社会学。”乐知年说,“况且女士,这话在我面前唠唠得了,否则容易以反社会反人类罪逮捕。”
那影子扭头看看房间。
窗户那边,穗穗的脸侧埋在枕头里。
它说:“那为何神明的伴生灵偏偏是梦貘呢,你不觉得这种联系很奇怪吗?”
“也不想探讨神学或者故事。”乐知年拍拍手,“好了,你该走了。”
他嘴唇翕张,吐露的字符如有实质,绕着浅淡的红光,像是超度又像封印,缓慢绕过了那团影子。
那种发声方式完全有别于当世任何一种记录在册的语言,但如果有鱼在这里,或许会觉得这调子有些熟悉。
——“恩禄共业孽尽除,福泽与灾厄同消,万事诸情皆归尘骸,愿尔自由自在,再无牵绊挂碍。”
而后风带过他们,那团影子就这样在暑气里散掉了。
霓虹冰冷而静谧,那些光团像是水母,浮在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角落。
乐知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回屋睡觉,被一声长音穿透了身体。
那动静无比刺耳,足以拉断人的神经,穗穗几乎是瞬间捂着耳朵睁开了眼睛。
接着这里被滚水般的嘈杂淹没了,水母群开始扭曲,当中有声音不断吼着:“快切掉!!切掉!!”
但乐知年没有挪步,毕竟下一秒,目之所及所有大屏,不,所有足以显像的物质跳出了同一个画面——
那是一名十分中性的人类,不管是打扮还是面貌。
乐知年不合时宜地感慨部门同事挺努力,可画面虽然断续,但始终没有停止。
那人表情笼着一层麻木的疲惫感,眼神没有聚焦,吃力举着一摞白板,上面以喷漆写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不知哪里的变音器同步发出机械声,而后这层板子被面无表情地抽掉——
【我感到醒来这件事本身令我难以松快】
呲啦——嘭嘭嘭——
屏幕被接二连三地打碎,但那些声音被水母群托举着,从各个地方冒出来,没有起伏。
【这个社会无时无刻不在让我感到心寒】
【那些东西霸凌着我的想法】
【侵犯着我的思维】
有猎警找到了这家伙,半秒控制。
机械声拉长成鸣音,但板子在混乱中被摔了出去,被无声切入无数画面里,甚至有其他人冲出来,大吼着举起板子——
【阉割掉我的情绪】
【规训着我的天性】
【直至把我变得面目全非】
雪花屏闪烁,灭掉,又亮起,总有新的画面不断跳出来填补空缺。
【而所有人轻飘飘地俯视着我的痛苦】
【并把它们归结于无病呻吟】
【或者寄托于一瓶药物】
整座城市的灯光轰然灭了一半,跨江大桥翻屏上留着半边带着讽刺微笑的脸庞,片刻趋于麻木。
人们拿出喷漆,朝外墙,朝衣服上,朝水面,朝半空,朝执勤者的脸上,混乱地写着——
【我很累了】
【不想探究药物到底压制了什么】
【这个世界令我反复失望】
【某个瞬间我觉得身边人面目可憎】
【甚至产生恐怖谷效应】
【为什么要醒来呢】
【我……】
轰隆——
剩下半城灯光也没有了,联会不管暴露与否,全员出动,开始采取强制镇静措施。
乐知年嘶了一声,扭头往楼下跑。
但黑暗只持续了两秒,枪鸣声里水母又出现了。
无数画面接替跳出来,一格一格的众生相,对准着学生,成人,各行各业,甚至出现了执勤人员。
这些不知名的镜头在拉远,而后画面里的他们就像旅鼠一般,一个接一个跳出去,顺着水母细长的触手,坠于镜头捕捉不到的、更黑的地面。
各地执勤猎警无不希望这和当年被打假的纪录片一样是合成画面。
但很遗憾,这场自裁开始了。
第95章 有头
临时隔离点某处。
嘭——
方恕生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他缩了缩肩膀,但没抱到任何东西——随身物品上交了,美其名曰接受调查。
他心脏失控地怦怦跳着,片刻皱眉站起来,小心挪到墙边。
这里没有窗户,无法外窥,但他对这种声音有些熟悉。
嘭——
再一声。
那动静像是一根线,铁制的细丝,首端微曲,从耳道捅进去,在记忆区翻搅着。
他想起来了。
他精神状况堪忧那阵住过院,医院设施完善但架不住总有患者寻死。
他永远记得那种声音,躯体呲呲穿过空气,穿过树叶,穿过微微亮的天光,明明沉闷,却比鸟鸣更尖锐地嘭隆砸进水泥地时的动静。
生命,热烈昂扬的生命。
火灼之下,他们就像巨杉果实一般爆开了,外壳炸裂,露出或柔软或坚硬的内里。
生灵本能战栗和反胃的同时,却对他有着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吱嘎——
有人推开了房间的门。
他心里一惊,屏息回过头去。
*
皮靴吱嘎吱嘎踩过地板。
邰秋旻走进这间屋子,随意扫过陈设——老旧的住院部装潢,连顶灯都是铁皮挂灯泡——并指抹了下桌子边缘。
灰尘积得很重,看上去不像近期投入使用的样子。
“那石头仔发错地方了吧,”他捻着手指,吹了吹灰,“这种程度,该是闲置几十年了。”
有鱼操控新轮椅跟在他身后,唔声说:“可能和彤铭联会一样,没有权限的人进入后,只能看见这副样子。”
藤蔓随意翻找着,虽然除却腾灰也没什么用。
邰秋旻抱臂说:“来这里做什么?问问那些家伙怎么近来可好?”
他们在疗养院里,就是当初那个,收容并研究11个失踪两年后又出现的人的地方。
有鱼没有回答,只是转回走廊。
这里似乎起过一场大火,墙壁有灼烧的痕迹,沿途还留有画框的位置。
他一一看过那些东西,片刻问:“记忆可以植入或者篡改么?”
邰秋旻转身跟上他,绕去轮椅前面倒退着走:“当然,很多生灵都能做到这一点。”
“那可以凭空捏造么?”有鱼又问。
邰秋旻笑:“那样会很容易失败,或者被挣脱。”
有鱼点点头:“你之前说的都是真话么?”
“你是指那些?”
“和秦珍树躲猫猫的那个医院。”
邰秋旻点着下巴思索一阵:“是,但我并不保证完全正确。”
“真实,”有鱼若有所思,“但同样虚假么……”
邰秋旻站定,俯身撑住两侧扶手,按停轮椅:“到底怎么了?”
有鱼随口说:“我在想自身蛋液构成是否纯粹。”
邰秋旻盯着他看,片刻笑话道:“梦貘和你这么好,难道没告诉过你,文鳐具有自净力么?”
有鱼一愣,刚想说什么,正前方传来老鼠爬过的死动静。
邰秋旻眼瞳微竖,飞快握过他手腕,折身甩出一捧叶片。
那些叶子瞬间化作藤蔓窜出去,片刻从黑暗深处拖出几个人状物来。
“哎呀哎呀!”其中一个边扭边嚷,“大水冲了龙王庙嘛这是!”
有鱼被挡着,闻声偏头,分辨几秒后皱眉道:“郑组,你怎么在这儿?”
邰秋旻站直了,负手盯着出声者,让开一点,略微歪过脑袋。
郑钱身量恢复了,边解身上的藤条,边抱怨着:“还不是江诵那小子怕你们有危险,让我过来看看,副组都是砖,要哪儿搬哪儿。”
有鱼:“……辛苦?”
邰秋旻微笑:“那你看出什么名堂了?”
郑钱指指那些不动的家伙:“我从另一个门进来的,刚撞上这些玩意儿,正检查呢。”
有鱼拍过邰秋旻手臂,控着轮椅靠近些许。
藤蔓适时打开,那是一具缺失左腿的尸体,被烧过。
其实他一直没想通,人世到底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才会让伪物们争先恐后,不分壳子,只求回来呢?
如果邰秋旻当时的说法客观存疑,如果伪物拥有自由意志,那么,那些爬出来的到底是什么?
他弯腰凑近,被藤蔓拦了一下,索性以枝条拂开那尸体仅剩的头发,露出一张脸来。
那是……
有鱼掐断了藤条,让开一点,回头问:“你看见了什么?”
邰秋旻的目光往地面一扫。
有鱼紧紧盯着他,不确定对方在看哪里,但视线落点一定不在尸体脸颊的位置。
他就这么不怎么靠谱地扫了两眼,以那种有鱼熟悉的、带着点轻佻的腔调说:“摆摆,除你之外,我的眼前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