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是泛珠光的,散覆着些金色的斑点,根部带着点灰蓝。
  其上被文鳐施过术法,能短暂留下所经之处的某段……景色。
  勉强算是景色。
  倒不是质疑那景有多么普通亦或无聊,反正对这家伙而言都差不多。
  只是这鱼术法修得有点岔了,留影时总会不自知地把自儿的模样也留进去。
  被赠者每每扭扭捏捏地凑近一看,第一眼总会注意到文鳐的大脸盘子。
  对方太过激动时,还能瞅见一截翘起的、甩出水珠的尾巴。
  “又给我这个做什么?”这是再次见面时,那家伙收到类似鱼鳞时所说的话,“又是引路?我才不要去外面哦。”
  “反正你出去了也看不着,就当留着解闷嘛。”文鳐放弃了,只说,“这原本就是要换掉的鳞片,不疼的。”
  “第三次了。”鱼鳞在半空倒来倒去,那家伙嘟囔。
  文鳐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这厮把鱼鳞一藏,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下次还来么?”
  “来呀。”文鳐吐出一个水圈,待它变大时扭身游过去,冲对方翻肚皮,“下次我给你带花。”
  “唔。”
  可惜鲜花难以保存,经不住山迢水远,等鱼赶到这儿时,只剩身上绑着的几圈草植和藤蔓,勒得鱼鳍发红。
  那家伙嫌弃一阵,把它们解下来,揉吧揉吧插在岸上,突兀地支楞着。
  而后,这几乎成为两者心照不宣的约定——
  来时带乱七八糟的特产,去时留乱七八糟的鳞片,文鳐会在术法失效前回到这里,陪自认“孤独寂寞”的不明生灵聊会天。
  虽然不明生灵总是懒叽叽地回应着,活像对什么都没啥兴趣,但如若文鳐偶尔爽约,这厮又很是不满。
  “不要生气嘛,就很奇怪,我明明记着时间的,”有一次,差点失约的文鳐围着对方,边转边说,“但是我总找不到路,要不就是会走错哩。”
  “……”那家伙沉默少许,忽然化作风顺水穿透它的躯体,思索一阵说,“是时序混乱。”
  文鳐不明白,文鳐有些受惊,文鳐在水里蹦哒,眼睛圆溜溜地左转右转,毫无威慑力地控诉:“下次不要这样!”
  “有邰山落在因果之外,”那家伙笑了笑,自顾自说,“而水是没有时序之分的。”
  树木尚有年轮,花草也会荣枯,生灵来来去去,连山体都留着时岁的痕迹。
  唯独水这类物质,可以冻一百年,也可以化一百年,或柔或刚,或载或覆,或安静或澎湃,毫无“主见”。
  文鳐尚未修出翅膀,走哪儿都需要水体作引。
  江河湖海,不管是人迹罕至之地,还是热闹非凡的城镇。
  总之在沾染有邰山的气息后,世间的水就对文鳐而言缺乏归属了,甚至偶尔会出现观棋烂柯的状况。
  文鳐还是不明白,啵地冲对方吐泡泡。
  那家伙无气可叹,装作长唉了一声,问:“你还承着愿么?”
  这显而易见,毕竟这鱼相比初见之时变得“聪明”许多,当是找地途中也不忘广结善缘。
  那家伙只好说:“你自己掂量着哦,别什么愿望都傻呵呵地去实现。”
  文鳐似懂非懂,哗啦冲对方甩尾巴。
  那家伙倏而欺近,点它脑壳,恐吓:“还呆,待久了你就走不了了!”
  于是文鳐一头雾水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身子扭得飞快,咕噜咕噜,带走了此间唯一的色彩。
  那处水面重归平静,少顷恢复到无边无际的原本样子。
  大抵是为了规避妄念,有邰山毫无颜色,这里的一切都纯净无垢。
  真正但死板的水天一色,宛若镜面,连光线都没有丝毫变化。
  所以当文鳐带着满腔赤忱,无意闯入此地时,这座山惊然所感,顷刻“醒”了过来。
  “那鱼走了?”有天音在这时问。
  那家伙……祂收好鳞片,略显迟钝地回答:“唔。”
  天音感受着祂的情绪,片刻说:“你有愿了?”
  对方问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从文鳐误入此间开始。
  祂最初略过了,只问:“何为心愿?”
  天音所属当是比祂年长许多,轻柔地解释:“有所求便生愿,求不得偏生执。”
  “我连形都没有,”祂顿时笑说,“不会有所念的。”
  天音大抵觉得祂同鱼待久了,被传染了某种傻气,没多讲便离开了。
  而后,每每鱼前脚刚走,天音后脚就来,不厌其烦地问:“你有愿吗?”
  “没有。”祂说。
  天音:“你不想到外面去吗?”
  “这里和外面,”雪花轻轻一动,祂飘上半空,莫名其妙,“有何区别?”
  天音直道怪哉怪哉,片刻察觉问题所在:“你把那鳞片给我瞧瞧。”
  祂不肯:“自儿捡去。”
  天音笑,片刻循循善诱:“到了外面,你就能日日同那文鳐待在一处了。”
  祂奇怪道:“我为什么要日日同它待在一处?”
  “……”天音说,“我以为你在这须弥境待得寂寥,盼着它来呢。”
  雪花炸了,祂平地起了风卷,张牙舞爪地去赶客:“我才没有盼着它来,你该走了,平白搅我安眠!”
  结果这次,这厮沉默了许久,问:“我可以……替旁的生灵讨一个心愿么?”
  “是那条鱼么?”天音大笑起来,一副总算如此的口吻,“这便是愿,这便是有所求,神祇……怎么能有所求呢?”
  祂道:“我还不算神祇呢。帮不帮?不帮滚回自己属地!”
  天音说:“可是救一城人便是杀一城人,此地没有神明存立场做选择,难不成,你想被食梦貘分食殆尽吗?”
  “所以它在找无主之地。”祂觉得听长篇大论也挺烦的,便又起风将对方赶了出去,想了想,哗啦倒出一堆鳞片来,开始沉思。
  这世间没有无主的土地,都被人人鬼鬼魔魔祟祟瓜分完了,但祂可以偷偷再捏一处。
  可惜创世神明已然陨落,不论新神旧神,凭空创造的能力都不太好。
  祂依着那些留影,依着文鳐口中所述,依着对方乱七八糟的祈望憧憬,东拼西凑,捏了碎,碎了捏,搞得烦了,听得那天音又在哔哔:“你要承它的愿?”
  祂说:“世人常道什么木桃琼瑶,我平了这因果不行?”
  “行行,当然行。”天音说,“可是就算你做好了,也没法带出去。”
  祂随口问:“为何?”
  “因为人世容不下……”天音没有说完,尾音有些伤怀。
  祂以为这是气息的缘故,便用那些鳞片把这东西好生遮起来,一层一层叠着,像个花苞。
  天音不置可否地轻笑,看完热闹晃悠走了。
  祂也没在意,就这样瞒着文鳐,有一日没一日地做着,反正那鱼也不常来。
  直到有一天,被天音突然告知:“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彼时这厮正在专心雕山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天音叹了口气,肃声道:“离开。”
  祂沉默一阵:“为什么?”
  “因为不值得。不止一位神祇推演过上万次,哪怕生灵终会趋于灭亡,但只有人族会毁在自身文明里,且无法破解。”天音说,“在我们被完全污染前,得去一个新的地方,创造一个新的种族。”
  祂一时没有说话。
  天音道:“你可以带它一起走,文鳐本就能够……”
  “它不会走的。”祂看似情绪稳定地打断,“什么时候离开呢?”
  天音悲悯而沉重:“凡世……再次大乱前。”
  自商周过后,神权被削,这种转移令泰半旧神的信仰力减弱,导致凡世同须弥境的多处连接出现脱离。
  东汉末年,多数神明放弃此间,奔向未知但崭新的世界。
  凡世文明换过一茬又一茬,终于在和平年代,魑魅大摇大摆行于阳光下,发展成长期精神屠杀而造成的人口消亡——
  暴雨倾盆,在黑夜里发出巨物濒死般的断续轰鸣。
  霓虹偶尔闪烁,那些斑点蛰藏在角落里,偶尔投出怨毒的光。
  跨江大桥上,白狼搞晕了几位企图拥抱江河的不明人士,喊:“那上面写了什么?”
  方恕生低着头,雨水从额发不断滑落,滴在扉页上,一时没有回答。
  “恕生?”白狼颠他,“方恕生?你受伤了吗?”
  方恕生打着颤,迟缓道:“没……”
  “害怕了?”白狼放柔了声音,“再不济,我也会陪着你到酆都的。”
  方恕生锤它脑袋:“呸呸!”
  那记事簿材质不详,纸张未皱,字墨遇水不晕。
  他甩了甩眼镜,又抹过一把脸,说:“字在跳。”
  “什么?”白狼不解。
  扉页首句,有时间不断出现又不断消失,似乎是无法确认这场灾难的起始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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