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虽说这海上大晏依水依山而建,但他俩又不是喜凑热闹的,倒也没去集市,只停在聚居地某边缘。
“这些是什么?”有鱼探身拂开垂藤,去碰嵌在石壁里反光的物质,“水晶?”
那些东西随处可见,奇形怪状的,像是某种部落装饰。
话落,他碰过的地方微微亮起,浮现出巴掌大的半身相。
很稚嫩的样貌,但同样双眼覆着白缎,这会儿正从他指尖嗅出一缕暗色烟状物。
有鱼一惊,缩手转头,看向邰秋旻。
后者见怪不怪,一藤蔓把那相给抽散了:“这便是入净。”
有鱼抬眉。
“人类存在诸多负面情绪,”邰秋旻说,“最开始没有剔,闹了许多事情。”
“剔掉的情绪呢,存在石头里?”有鱼电光火石间猜到点别的联系,“难不成那乐正……”
“嗯哼。”邰秋旻驱鹿往前,“不管开窍还是化形,顽石都比旁的生灵晚些。所以最初,把他们用来当净化器。”
有鱼感到不可思议,又觉得十分极端:“他们没受影响么?”
邰秋旻沉默片刻,才道:“这些石料其实是从须弥境带下来的,能够自净,哪怕产生意识,必要时也能由家主控制。”
有鱼深觉脑子进水没听明白,又感到有些耳熟,犹待再问时,拐角转来位妇人,见着他双眼一亮,呀了一声,隐隐惊喜道:“您是那位大人吗?”
有鱼疑道,不单是称呼,还有这口音:“什么?”
“哎呦!”那妇人笑得见牙不见眼,探身放好扎了一半的稻草人,忙冲一旁招呼,“真是那位大人来了!”
有鱼回头,鹿背上只他一个,但腰间触感真实,不由磨牙。
这一嗓子唤来许多人,喜笑颜开地将鹿虚虚围住。
倒也没挡路,只是唠家常似的叽叽喳喳说些什么,边克制地给他送花环,连独角都挂满了。
邰秋旻埋首在他耳边笑,闷闷的。
有鱼对此热情和虔诚无所适从,给了他一肘子。
当然没打到实处,那厮笑得越发猖狂,少顷扒拉出仅存的良心,驱使藤蔓打了个响。
巨鹿摆首,在众人惊呼着往后退时,于虚空间腾跃无踪。
而后他们落在梯田里。
阳光下满眼都是彩色的,像是拼接的彩虹。
邰秋旻笑得捧腹:“你刚才的表情真有趣。”
有鱼费劲拿掉快堆到额头的花环:“我没有表情。”
他拿不了这么多,又不想直接扔,发愁之际被几只单脚乌鸦嘎嘎衔走了。
田埂长长的,有一小撮人迎面而来,脸颊涂着颜料正对歌,一时没有发现他俩。
有鱼伏身凑去白鹿耳边,想让它赶紧跳走。
但显然对方不懂人话,还来讨乖地蹭他。
邰秋旻笑,竖指于他唇间,变作藤蔓裹着他,又铺成一块毯子,短暂隐去。
错身时,他们纷纷合掌朝巨鹿作拜,还把寻得的野果放到它毛发间,叽里咕噜说过什么,状态很是欢愉。
“这里奉行走婚,但也有流程。”邰秋旻悄声说,“他们这会儿要去交换信物。”
有鱼被他带偏了:“去哪儿?”
邰秋旻冲他眨眼。
于是这鹿又鹿鹿祟祟跟上去。
走出梯田,瀑布悬在远处,沿途水流叮叮当当,有一侧居然是草原,卧着云朵似的白狼。
这里的景色总有一种出其不意的拼接感,过渡不是很自然,还没有逻辑性,但奇异的不算违和。
起码有鱼见着单脚乌鸦给白狼砸花环时的第一反应是:“和谐大自然。”
“它们是捡骨头的。”邰秋旻幽幽说。
有鱼没回过味来:“什么骨头?”
邰秋旻微微一笑:“战士们的左胸骨,最靠近心脏那根,放进那座塔里,久而久之能聚化成白狼。”
有鱼讶然:“所以……”
“嘘。”邰秋旻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那鹿拱进林间,阳光顿然暗了几度。
有鱼抬头一看,这里巨树参天,凿建着成片的树屋。
当中有白狼,有正化人形的白狼,以及……某位拿着竹简挠头的家伙:“今日有喜事,就不做审判了。”
他越说声音越虚,最后还是白狼武力撑场子,才把那群压着罪者的人劝回去。
“这里也会有人作恶么?”有鱼看见那名接受审判的人,上身赤着,留有鞭痕。
“摆摆,特定情况下,稍微有点血性的家伙都能当一把英雄,反之亦然。”邰秋旻抬抬下巴,“你看那是谁。”
对方松了口气,展开竹简,开始念类似誓词的内容,而后新人交换信物,再放进自己选好的树洞里。
白狼在嚎叫,那人为他们撒下浆果,有鱼仔细辨认过那张脸,荒谬间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方恕生,他是……”
“你知道狌狌怎么来的么?”邰秋旻却问。
有鱼摇头。
“祭祀,战争,苦役,亦或罪诛,那些死亡瞬间爆发的情绪化为它们。”邰秋旻说,“而不得入土为安的尸骨经海卷入此地,文字具有迷惑性,但蘸满血的骨头没有。他本身即是墨,也是写不完的纸。”
有鱼有些走神。
尽管后来那鹿又带着两人去了其他地方,但他兴致缺缺,直至黄昏时分,驮着他俩来到地势较高的山顶,
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城池,多处淡水泉眼聚成湖泊,依寻月份,向下断成十二段景色各异的水潭和瀑布,在集市最中央汇作巨鱼眼睛状的深湖,再流入大海。
那鹿卧在草地上,好让他们下来。
有鱼落地时盯着那面水底,微微起波澜,倒映着远处雪峰,未至隆冬,那山只有个雪帽子,喃喃:“这里有棺材。”
“嗯哼。”邰秋旻没有多余的反应。
有鱼回想起来,似乎这一路都没有……
“这里没有墓地,没有衣冠冢,对死亡讳莫如深……”邰秋旻说,“远行难回之人会做一只对应的稻草人。”
他们离得太远,有鱼听不见那些声音,每一张笑脸同和睦摆在城镇各个角落,像千万出同时发生的默剧。
“那故去之人怎么办?”他不由问。
邰秋旻平静道:“用水晶棺沉湖。这湖连通大海,可以再次送出去,葬身鱼腹,骨头有时能飘回岸边,那上面绑着点钱财,权当答谢安葬。”
有鱼迟缓地哦了一声,隔了一阵才问:“这湖有名字么?”
“当初凡世一方久旱,一方白灾,”邰秋旻很浅地笑了一下,“讨个彩头,就叫澧春。”
有鱼呆了几秒,手指有些发凉:“这里是……”
“人类真的很不好养,放出去要死,关久了要死,吃多吃少要死,难过高兴要死,”邰秋旻已然在悬崖边坐下了,有风吹开他的长发,“我最开始造的东西还不适用,莫名其妙被吓到了也是个死。你知道么,这里最初在水下。”
与鲸共舞的水下,珊瑚随处可见。
有鱼踩着草毯慢慢靠过去,不确定道:“你都想起来了?所以……”
邰秋旻把他拉过来,并肩坐着,一指远方海岸:“嘘,有船回来了。”
时值黄昏,百顷梯田就铺在他们脚下稍远的地方,往上是草原和成群的牛羊,往下是集市和准备收摊的小贩。
牧童骑着水牛从田埂间走过,慢慢悠悠,打着拍子唱没有调的歌。
有妇人唤回吃饭,那牛憨叫一声,载着人四蹄快起来,小跑向聚居地,那里正升起缕缕炊烟。
接着有鱼听见了汽笛声,渺远的,天光下腾起一截彩虹,他才反应过来那是护航的鲸。
高高的船桅上停着排单脚乌鸦,喙里的骨头用布包着。
它们扑翅飞向颂塔时,爪子按着的贝壳和铜钱掉下成形——有身影顺着绳索滑下,刚翻身落脚就被热情的人们围住了,央着要卜卦。
“先卸货!”那声音喝道。
人群散开些,当中是位商客打扮的姑娘,装束分外干练,这和之前见过的男相女相都不同,有鱼差点没认出来。
“这世间有多少种钱币形态,就有多少个郑钱。”邰秋旻转而嘀咕,“最开始只是念着这东西流通性尚佳,过手时可以打听乱七八糟的消息,谁知道稀里糊涂化形了。”
有鱼点点头,刚想问要打听什么消息,就见有身影从船舱翻出来,银枪在白沙滩拉出点火花,转眼落在城门口,豪气万丈道:“姑奶奶我回来啦!”
“还姑奶奶?”郑钱跳起来,把她脑袋一按,“你个没及笄的小妮子!给我好好说话!”
那妮子瘪嘴。
“那是……”有鱼有些恍惚,上半身往前探。
“庾穗。”藤蔓虚虚挡在身前,以免他直接翻出去,邰秋旻说,“再过几个月,她就成年了。”
“是按梦貘的成年么?”有鱼下意识问。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