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而段水流却猛地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嗬哧嗬哧的喘息,飚出的血线喷洒在段九霄苍老的面孔上,染红了他褐黄的眼白。
  段九霄的手拦在半空——他方才,竟下意识地想护住段水流。
  他愤怒地甩袖垂下手,咬牙站起身,抬脚想踹那具尸体。
  但终究还是作罢。
  就在此时,李岳臣已察看完阵眼与阵基,脸色骤然难看不少。他连忙示意秦天纵也过去看。
  只见那阵眼口早已焦黑龟裂,蛛网般的裂纹圈圈扩散,方才的莹莹白光早已消散,估计是段水流用剑气伪造的,不得不说,相当高明。
  “段老,封印已破。”秦天纵闭了闭眼,冷然道,“孔箜出来了。”
  相隔百里的紫藤花瀑下,季月槐猛然睁开眼,看向不远处的行馆。
  好重的血腥味。
  第47章
  满地的长剑, 满地的尸体。
  先前路过时,明明是欢笑声闲谈声不绝于耳,可现在却是死寂一片。
  一张稚气未脱的清秀脸庞映入眼帘, 季月槐记得他, 榆林寨的花桥上,他说若生云台比武赢了, 自己想要双鱼同心佩。
  那时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几分羞怯,但现在已然黯淡无光,空洞地看向远处。
  季月槐伸出手,将他的双目阖上。
  或许四周还有认识的脸庞, 但季月槐不忍再看, 他刻意地移开视线, 强迫自己站起身,一步步向更浓重的血腥味走去。
  走着走着,他的心渐渐沉入谷底。
  那些万剑楼小弟子们的尸身, 都没有打斗的痕迹,说明他们连挣扎都来不及, 就被一击毙命了。
  来者不善。
  偏偏能打的还都不在。几处别馆里,都住的是年纪尚轻的小弟子, 昆仑宫也只擅占星问卦, 打打杀杀不是他们的强项。
  鞋底越走越黏, 但季月槐的脚步却越来越快, 因为他听见了从别馆深处传来的打斗声。
  他施展敛息术,悄无声息地绕进后苑,恰好看见了跌跌撞撞退至墙根的万千霜。
  万千霜双膝发颤,握剑的右手虎口开裂, 一身白衣已成血衣。但她的眼神却没有半分退意,因为她身后是两个伤痕累累的师弟师妹。
  情况危急,容不得季月槐多想,他迅速抽出发带,下一瞬,白绸飞射而出,裹住三人腰腹,将他们捆在一块儿嗖的甩至角落。
  “快走!”季月槐扭头对他们道,“立刻往灵台方向跑,禀报这里的情况。”
  小弟子惶恐地点头:“好——”
  “哐!!!”
  话音未落,就在下一秒,一柄金刚杵闪现在众人眼前,狠狠砸落在墙角,地砖被轰碎成残渣,尘土四起,呛的人连声咳嗽。
  尘土中,缓缓走出一个穿着破烂袈裟的身影。
  此人须发奇长,长到遮住了面容,但那一杵掀起的风却微微吹开了他的胡须,露出了张被金线缝的严严实实的嘴。
  他的身形高大魁梧,臂若虬龙,裸露出的肌肉如同凿刻而成的石雕,凝聚着令人胆寒的破坏力。
  他单手握持金刚杵,杵长六尺有余,重恐超百斤,在他手里仿若无物。
  但怪的是,此人的眼神却很冷漠,仿佛杀与不杀都无所谓,死或没死都一样,看不见恨意,天地间似乎没有东西能让他留恋的。
  季月槐悚然意识到,这人或许就是那姓孔的魔头。
  怎么出来了?秦天纵他们不是去处理封印了吗?难道……他们遭遇了什么不测?
  接连的疑问从心底冒出,但没有人会为他解答,季月槐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深吸一口气,挡在三人的面前。
  他拧眉催促:“愣着作甚,快走啊。”
  两个小弟子带着满脸的泪痕,趔趔趄趄地开始往外跑,而万千霜则是抖了抖满是尘土的剑,默默选择留下。
  可小弟子们还没走两步,就撞上了另一个匆匆赶来的身影。
  “无论是谁在里边,你逃不掉的,还不快束手就擒?”
  白雁然厉声呵道,但她此刻也是满脸的惊魂不定,显然被别馆里如人间炼狱般的场景吓得不轻。
  季月槐焦心无比,喊道:“白姑娘,快带小孩儿走!”
  话音未落,那忽忽转动的金刚杵已逼至眼前,劲风掀起沙尘与碎石,迷的季月槐眼睛酸痛,他手腕一抖,白绸倏然盘旋而起,如层层波涛般环绕他与万千霜。
  只听“嗡”的一声闷响,空气仿佛炸裂开,如水般灵动的白绸未能抗住几息,便失去生机般瘫软落地。
  季月槐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白绸隐有迸裂的前兆,他胸口闷痛不已,五脏六腑像是被毫不留情地碾压过,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
  万千霜拔剑护在他身前,但清越的剑鸣声瞬息后戛然而止,火星四溅之间,她的佩剑从中折断。
  但这还没完,那金刚杵带着猎猎风声,还在压向她的面门。
  生死关头,一道残破的白绸从断壁残垣中飞射而出,嗖的缠住了金刚杵的尾端。
  是季月槐撞开了已奄奄一息的万千霜,他用尽最后一丝灵力注入白绸,竟奇迹般地将金刚杵拉离了半寸。
  轰然巨响过后,二人勉强保住小命。
  万千霜眼冒金星了数秒,当她恢复意识时,却见季月槐像具破布袋子似的,硬生生被拖着一路向前。
  他的衣摆被破瓦碎石划的破烂不堪,浸透了斑斑血迹,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水绿色。拖行而过之处,留下了温热粘稠的血痕。
  季月槐的头颅无力地低垂着,但手却死死地拽着白绸的末端,任凭血水浸透指缝,顺着腕骨蜿蜒而下,也不松。
  “前,前辈……”
  万千霜眼睁睁地看着遍体鳞伤的季月槐被拖走,她很想提剑拦下,但是她的眼睛渐渐睁不开了,意识也逐渐沉沦。
  过了不知几瞬还是几个时辰,再次睁开眼时,万千霜发现自己躺在了青云峰二公子的怀里。
  他忧心忡忡地嘱咐着万千霜什么,但万千霜耳边嗡嗡一片,什么也听不清了。
  她艰难地撑起身子,环视一圈,发现秦庄主与其他几位大人也在。
  万千霜顾不得别的,她努力地昂起头看向秦天纵,哑声对他道:“季前辈他……灵台……速速……”
  秦天纵闻言眼露寒光,没有半点停顿,身形向灵台处急闪而出。
  血色残阳下,通往灵台的蜿蜒长阶上有两个身影。
  半披袈裟的脚步坚定而缓慢,昂首挺胸,朝圣般迈步朝着日晷走去。
  但对另一个身影来说,却是条漫长的行刑路。
  季月槐单薄的肩头随着拖行一下下的耸动,下巴磕在台阶上,砸出声声闷响。
  他的眼神已近涣散,但手还不肯松,脚尖拼命发力,背脊绷成一把将满的弓,季月槐还没有放弃——
  哪怕只能拉住一瞬,也算值了。
  秦天纵正从远处飞奔而来,他喉头发紧,泛起腥甜的血沫,死死盯着台阶上的那道身影,盯着那人血肉模糊的素白手腕。
  胸口剧烈地起伏,秦天纵浑身发冷,眼眶发热。像是千万根细线拧作一团勒进心口,疼得他瞠目欲裂。
  奔着跑着,他膝盖忽的一软。
  没站稳。
  秦天纵竟然踉跄了一步,差点单膝跪地。
  他素来冷静自持,杀伐果断,但此刻,秦天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在抖。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哪怕是身陷重围,哪怕狼前虎后,他都能面不改色地一刀封喉。
  秦天纵知道,自己这是心乱了。
  “前辈!”“季道友!”
  蓦地,季月槐听闻有人呼唤自己,他艰难地侧过头,瞥见了灵台下最前方的身影。
  秦天纵来了。
  太好了,他没事。
  季月槐的意志力也濒临瓦解,他嘴角扬起微小的弧度,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借势转身,翻下了悬阶。
  他相信有人会接住自己的。
  下坠的冲击力相当的大,等孔箜察觉到不对劲后,那金刚杵已离他而去,重重砸在距离百丈地面上,震下了满树的花瓣。
  而季月槐像一只被扯断翅膀的鸟,直直往下坠,残破的白绸凌空而游,好似他生出了飘忽的尾羽。
  “哗……”
  紫藤花瓣簌簌而落,余晖斜照下来,把树下的小小天地染得柔和而静谧。
  秦天纵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他缓缓垂下头,额头贴着季月槐的,喉咙发紧:“你吓到我了。”
  季月槐则是温柔地笑笑,颤动的眼睫扫过秦天纵的脸庞,弄得他痒痒的。
  “皮肉伤罢了。”
  季月槐语气听着轻松,却很没说服力地咳出道血丝:“放我下来吧,救人要紧。”
  秦天纵阖上眼帘,深吸一口气:“在这等我。”
  季月槐笑盈盈地点头:“好。”
  树下暖融融的,空气也香香的,满身血污的季月槐躺在花瓣里,呆呆看了一会儿天,安心地沉入了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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