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孩子的父亲呢,我也认识,亦是我曾经的同学。
  她来的目的只是为了看我俩有没有空辅导一下她弟弟的功课,毕竟,我是这个小村子里唯一要走出去的大学生,而裴青山早就被长辈们所熟知,大学来的研究生呢。
  裴青山自然愿意,我也是。
  感谢的话不多提便罢,唯独临了她的一句话却是真真正正刺痛了我,她说,不言,你要代我们走出去多看看。就在这个傍晚,最后的夕阳将要坠毙在她的眼里,我不敢再多看。转身却又看见裴青山正轻轻推开门,伸出脚脖子踏出门槛,欲要出来。这扇门里门外,土路延伸的两方天地,她转身进了土色里,而我倚着青山隐隐,要到更远的地方去。
  “加油啊,小鬼。”裴青山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正不明所以,他却指了指土色绵延尽头的一抹幽碧,“如果以后你觉得累了,遇见挫折了,就在你在的地方望一望有的青山吧。”
  就好像我还在你身边那样。
  登门拜访的人愈加多了起来,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直到裴青山到底有多么的受欢迎。我曾半是酸他半是取笑地跟他说过,如果他成了一本书的话,一定是镇口小书店里最畅销的那一本。那些形形色色的,我叫得上名字或叫不上名字的人为何而来,不过是看看是不是有机会寻一段姻亲。
  一股子气急败坏的情绪充斥着我的眼,高贵地审视着每一个领着女儿来远远望一眼的,或者只是自己前来打探打探的父亲母亲,又用不该有的高傲的姿态,鄙夷地送走每一位我或多或少都有些熟悉的人。
  瞧瞧这些人,多么的乡土,多么的势利!
  直到回身望见裴青山正注视着我的眼神的时候我才猛然一怔,我不也是这片土地上养出来的人,这样土色的人吗?
  就这么一眼,是他要教给我一辈子的谦逊。
  “得去谢谢人家。”裴青山指了指还没来得及扫干净的花生壳子,它们一片儿两片儿歪七竖八地零落在地上,张着嘴,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俩。我走过去仔仔细细地把它们全捡起来,土灰顺势从心嵌抖落,从地上爬起,沾染到我手上,却全然是山的味道。
  “那不如我去喊他们来我们家做客,你可得好好想想怎么招待他们。”我说。
  他们是谁?小谷和小雨,最早生了孩子的小夫妻。我的记忆愈加清晰,童年里,最年长的孩子就会做了孩子王,带着一串儿调皮蛋上山爬树下河摸鱼这样四野地去玩。我总会跟在后面,小谷哥和小雨姐地喊个不停。
  裴青山小露两手,摆了一桌不算珍馐,却仍然丰盛的饭菜用以招待。而他俩略显局促地赴约,明明脸上稚气未脱尽,语气却背上了枷锁,话里话外躲不开家长里短。我难受得紧,悄悄在桌子下面扯了扯裴青山的一角。我在祈求他,快点做些什么改变这种场面,这当然不带有任何的不耐烦,或者看不起,我相信裴青山一定感受得到。我只是太过悲哀,我替他们记得,就在哪个山头,对着一汪清潭,小雨姐说自己要当老师,小谷哥说自己要开小汽车。
  至于今,大概只剩下一分钱两分钱的计较。这当然没错,很好的一件事,至少他们早在我之前学会了裴青山所说的,“如何精明地操盘庸俗的生活一场。”,可以养活自己,养活孩子,养活家里人。只是有些话,有些深深藏在心底的关于理想的东西,都随着那一汪清潭干涸,落叶成积。
  “你俩的名字很好听。”裴青山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又提起村口买的一瓶饮料,给大家倒满。
  谷雨二人相视,终于换了种略微轻松的语气,说,就是节气。
  裴青山又道,你们的孩子叫什么呢?
  “还没想好取什么名字。想了几个,闺女他娘总是不满意,说太没文化。”小谷哥大手拍了拍头,憨笑了一下。
  “终霜呢?”谷雨落而寒霜尽,土膏动而万物生,对农民来说,这当然是好天气,对于这对父母的孩子来说,这有裴青山另一层的祝福。
  我就在一旁听着突然怔住,谷雨终霜,青山不言。
  晚来谈及他们,裴青山的语气里总是充满着唏嘘。而我总是觉得,像他们那样的孩子,这里的孩子,是不是可以走出这片林野,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我越想越是愤愤,当着裴青山的面儿更是口无遮拦,开始劝天公,开始罪森罗,开始亟怨那些我早就看不惯又无力更改的东西,又惋惜各自将迈向的迥途。
  “我们付出的更多的努力,吃了那么多的苦,为的只不过是能和外面的人站在同一个世界里。”
  他只轻轻一笑,不掺杂任何轻蔑的意味,也没在意我言语里的尖酸刻薄,一些没来得及遮掩的嫉妒。
  “你说的世界是什么世界?我们头顶着的难道不是同一片天空?那我是不是就是你所说的那些,外面的人?”
  我急得刚要解释,又被他按住。
  “当然要出去看看,但外面的世界也不一定有你想的那么好。”
  他又问我是不是很难过,在这个当口,能够预见的将要和从前同行的伙伴渐行渐远。
  他把幼稚夸得好听称我为纯良,又点蘸着星点说教的口吻跟我说着:“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命运,或许你们相携走过那么一段路,可终究要在某天分别,迎接着属于自己的命数,行至最后,唯孤独常伴于身。”
  老实讲裴青山说得很多东西我都听不太懂,亦不知如何发问常常嘟囔几声就这么糊弄过去,他也随我。可这次,我突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力气用得大,他被握着的地方顷刻就红了一片。
  “怎么了?”裴青山还是乐乐呵呵地,而我又没来由的悲伤,这已经不是快乐的悲伤了。
  “呸呸呸,你说错了,呸呸呸,你说错了。”我就这么固执地重复,裴青山不甚理解,我看他未有动作越来越急,拽着他道:“你快摸一摸木头,说你说错了!”
  “好好好。”他当然无奈,扶额,却依旧照做:“呸呸呸,我说错了,我说错了。”
  裴青山当然也没问我为何突然会变得这么固执,一种预告?我也不愿再去细想。只不过那时说我是幼稚天真的,的确是这样,我不能理解有些事情是连摸木头也没有办法消弭的。这还不算完,我要带他去白桦林的里面,去摸一摸生得最粗壮的一株,它的腰身。
  那树皮子都已经被另一个人摩挲得光滑,经年累月里,一遍又一遍。时光的脚步就这样乘着叶落的声音来回穿梭,一个人成了两个人先先后后抚过茎木。我问裴青山知不知道为何只有此处的桦树成群又生得高大?
  他分析以气候,土壤,地理位置,不外乎眼里能看见的,触手能摸及的。然而最后也只能以几分疑惑的口吻作结,他解释不了树为什么偏偏聚拢一处的早黄。
  裴青山说,那你肯定知道,你总能给我个答案了吧。
  “还记得你当时看到的诗吗?”
  “当然咯,怎么会忘记。”
  “我不想再等秋来了,现在我想要这个夏天,永远也不要结束。”我从来没有这么用力地看着裴青山,他好像也被这种力量震慑到,我相信他能读懂一些,我眼里故意没藏起的情绪。
  “快!李爷爷说今晚村里搭了戏班子,我们得脚步快些才能赶回去呢!”趁他还没有反应,我一把拉住他,匆匆朝着还家的方向跑去。
  “哎,你慢点,慢点,小心别摔着了,来得及。着急忙慌地带我过来,又这么着急地往回赶,你啊你。”
  我俩踩着晚秋的叶,奔向盛夏的夜。
  那晚的戏班子唱了什么戏我也记不太清了,只知道一个角儿哭了红妆,对着水镜诉着君郎,君郎,问着归期。她大概是再也问不到,等不到了。戏词唱着几多百转千回,血滴子染活了泪珠子,她吞着吐着,泣着孤魂落凄凉,葬他乡。
  夜里的我俩静静地坐着,我们双膝如木,我们支起了耳朵,我们听得见戏里的离愁,我们看得见彼此的眼。
  至于没告诉他的为什么我一定要拉他到那些树下,是因为我知晓那些树,这片林,啜饮了小人儿的苦水,咽了他们的泪珠子,用叶子温柔地推他们回去,催他们长大,守护于此以至叶叶不再青绿。我就贪心地希望那些树的根尖可以延申得长一些,再长一些。一直长到山上,能在我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地方伴他一路。
  第10章
  “乡里人都睡得早,你去听听,连夜都要沉寂得多。”
  一盏一盏的晚灯熄灭,屋子里的人儿枕着月光就要睡去,静谧的夜里,裴青山与我仍不紧不慢地走着,还家去。
  “城里的夜呢?热闹得很吗?”
  裴青山略略思索,才道:“大都如这里安静无二,但有些地方也确实‘吵闹’。”
  “吵闹?有多吵闹?”
  “这得等你自己去听一听城市的声音才行,小鬼。”他只轻轻一笑,很多时刻都如此一样,对关于一些事情的感悟,他只淡淡地拿灰青抹个轮廓出来,然后用那双手温柔地在我背后推着,也不管我抗议与否,总会说:“小鬼,你得自己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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