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宋隽言视线刮过温屿安的脸。
  从容、平静。
  似一汪海,容纳百川。
  岿然不动的气质。
  这样的人绝非是宰予。
  温屿安道:“为一些私事。”
  既是‘私事’,不论真假,也不好再探究了。
  宋隽言点到即止。
  后续你来我往,不过轮番上演外交辞令,聊一些不痛不痒的片汤话罢了。
  直到一声‘宋二公子’。
  温屿安转头。
  一男子走近,“老爷子找您。”
  十分目中无人的态度。
  温屿安也不恼,笑着道:“您忙。”
  “失陪了。”
  宋隽言一颔首,随那男子择一角门而入。
  两人前脚刚走。
  后脚齐叔脚步疾疾走来,“先生!我方才瞧见了——”
  另一处,欢声、掌声、礼炮声,轰然炸响。
  温屿安视线移过去,愣在当场。
  烟气花气人气,浑沌沌间,只有他与被簇拥走来的那个人。
  她穿着素白裙子,浓抹胭脂的眼皮与腮颊红成一片,累累珠钻掩映,不啻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耳边传来齐叔激动难耐的嗓音。
  “先生,您瞧她那双眼是不是跟老夫人的一模一样。”
  第110章 父亲,您忘了吗?
  名利场都现实。
  瞧着是订婚,其实各个都是过来同宋老爷子攀交情。
  宋老爷子从前还能应付一下。
  今年进了两趟icu,到底是不行了,让人辟了一处休息室,偷个清闲。
  宋隽言进去时,宋老爷子刚支了棋盘,“陪我下一局?”
  室内敞亮,阳光温暖,照在宋老爷子棱角上,罕见的柔和。
  宋隽言卷起衣袖,上前入座,“长者为尊,老爷子您先。”
  宋老爷子笑:“你知道我都照规矩办事,你既执黑子,你先行就是。”
  宋隽言不言声儿,下了一子。
  宋老爷子开门见山:“周桂芳是你故意找来的。”
  宋隽言神色不动,“外界都在传老爷子您年岁高了,精神不济,但我瞧您宝刀未老,眼神头好得很。”
  宋老爷子牵了一下嘴,“我这跟阎王抢命的人就别学人家廉颇了。”
  宋隽言笑:“您客气了,前阵子您还叫我裂了根骨头,肯定是会长命百岁的。”
  宋老爷子动作一滞,随即落子,一锤定音。
  “你怨我。”
  宋隽言想也没想,“是。”
  气氛凝滞似的安静一霎。
  宋老爷子张眼打量他。
  他垂着眼。
  宋老爷子便把视线移到棋盘上。
  棋路激进,四面杀机。
  这等胆魄与谋略,换十个宋廉明来都做不到。
  宋老爷子大叹一声,“我这岁数也是活够了,不希求什么百岁不百岁的,你要就拿去,只有一件事,我要你答应我。”
  宋隽言不言声儿,只一味下棋。
  宋老爷子道:“你和你哥是亲兄弟,我希望你以后别和他作对,多扶持他。”
  宋隽言笑说:“您都这把岁数了还操心大哥。”
  “你以为我是为了他吗?”宋老爷子神情沉肃,“我知道,你一直介怀我压着你,不让你跻身。但我也是为你着想,你那个出身难免不受人诟病,有廉明在至少能护着你。”
  宋隽言哂然,“您觉得他护着我了吗?”
  宋老爷子一噎,缓了口气道:“因为你的出身,他难免心存一些芥蒂……”
  “出身,什么出身?你的私生子?还是我是李富荣的孩子?”
  宋老爷子蹙紧眉,“你这是什么话?”
  宋隽言平声道:“老爷子您喜欢规矩,也喜欢实话,我给您说实话,您不开心吗?”
  宋老爷子胸膛起伏,拈子的手颤抖得厉害。
  许久,落下。
  宋隽言几乎是同时,置下黑子。
  清而脆的一声。
  轻轻松松折了好几个白子。
  宋老爷子瞧着,惊心动魄。
  “我承认你聪明,才人经世,可晓人才能逢世。你如此步步紧逼,就不怕真到那地步你也什么都捞不到吗?”
  宋隽言一双目沉在棋局里,好似入局,又似已经出局。
  “我又得到了什么?宋二公子的名号?你要拿,尽管拿走好了。”
  宋隽言一哂,“如果可以,我更希望回到那一天,如果那一天我没有牵你的手,我还能见到我母亲最后一面!”
  宋老爷子诧然,“你——你还敢提她。她德行有亏……”
  宋隽言抢断,“刚才周桂芳和你还没说清楚吗?”
  宋老爷子怔住,豁然起身。
  宋隽言道:“当年李葛燕执意要与你离婚,之后为什么改变了心意?”
  宋老爷子嘴唇抖动,“住口。”
  宋隽言:“她之前死活都要与你离婚,是对你心死,而后不与你离婚,你以为是原谅了你?不!她只看清了你的为人,口口声声喊着‘仁义道德’,其实不过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宋老爷子面色涨红,咆哮,“我叫你住口!”
  宋隽言终于抬头,直视他。
  一张脸如骤然临下的狂风暴雨。
  阴骇、戾气、冰冷……
  统统都是宋老爷子厌恶的情绪。
  “她和我母亲一样悲哀,明明都看清了你,却仍是忍不住为你伤情,为你流泪,所以最后都得了痨病,在大好年纪就撒手人寰!”
  偌大的一室,只听得宋老爷子的喘息声,像一只直漏气的风箱,呼哧呼哧,不断叫着宋隽言:“住口。”
  “住口!”
  宋隽言端详着他。
  那白发,那沟壑……再也不似记忆中那个叫他听到就寒颤的高大男人了。
  只不过一个油尽灯枯、几近耄耋的老人。
  宋隽言垂眸,落下最后一子。
  宋老爷子捂着胸口,视线茫茫扫过棋盘。
  地穷井枯,白子已入死局。
  他……输了。
  也在此刻,宋老爷子终于看懂——宋隽言找来周桂芳的目的。
  宋老爷子目眦欲裂,一个不稳,栽倒在地。
  棋子哗啦啦摔下。
  砸在宋老爷子的脸上、脖子上。
  “混账,混账东西!你休想害……”
  宋隽言却是一收方才的疾言厉色,语气轻松道:“老爷子,大家都敬您,守您的规矩,知道您爱听实话,周桂芳作为当年李葛燕的护工,当然也清楚,所以她和你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特别是李葛燕死前那最后一句‘与你不复相见’,您尽可放心,绝对属实,没错漏任何一个字。”
  他说着,起身,露出惶惶的天光,刀子一样割痛宋老爷子的眼睛。
  就在宋隽言即将开门之际,宋老爷子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呐喊:“他是你哥哥。亲哥哥!”
  宋隽言一顿,揿在把手上的指节,泛白,爆裂青筋。
  恰时门外传来花炮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是新人出场了。
  宋隽言狠狠一揿,“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父亲,您忘了吗?”
  他说完,开门而去。
  宋老爷子:“隽言!隽言……”
  宋老爷子强睁一线,看向宋隽言。
  凉白灯光打在他肩头,似负了一身霜雪,踽踽前行。
  来来往往,觥筹交错。
  如此多的人,如此多的世俗。
  牵绊,纠葛,拉扯。
  他都没停下来。
  一次都没有。
  ……
  宋满被牵到堂中时。
  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人。
  过分强烈的光与影,还有繁杂的订婚流程,叫她有一种灵魂升空的晕眩感。
  等回过神来,什么流程都走尽了。
  众人起哄,撺掇华家乐吻她。
  一声比一声高,似铙钹,似缧绁。
  逼迫着她必须接受。
  宋隽言走出来,正见华家乐捧起宋满的脸,胡乱作啃。
  宋隽言脸色一沉。
  门口骤然传来一道细尖的喉咙。
  “华家乐!你混蛋!”
  第111章 华家,有喜
  一切都静了下来。
  庞大的、怔仲的不安。
  所有人望向门口。
  门口站着一女子,单裹一件羊绒大衣,头发乱蓬蓬,泪水披了一整张脸。
  “你说好的要娶我呢!”
  华家乐怔住了,“张夭?你怎么——”
  还没说完,底下阮文华高声喝道:“你们怎么看门的,这人是满儿学校的同学,前些时候得了精神病,你们怎么把她放进来了!”
  虽是呵斥,却更像是解释。
  在座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眼珠子一转,把什么都琢磨透了。
  华夫人见状,也起身,“保安呢!吃饱了没事干吗!把人拉出去啊!”
  呆怔的保安这时终于回过神,一簇簇蜂拥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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