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江知渺垂下眼,他不笑的时候原来是这样,可敬?可爱?可怜?薛宝钗第一次觉得自己书读得少了,才会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
  “不怎么样,”江知渺面上带着几分怅然,“在京城挨打的时候,拖着牛车出京的时候,甚至在金陵走投无路的时候,我都还没彻底意识到,原来真的回不去了。”
  那时候他心里是满腔的愤懑不平,像心里燃着一把熊熊的火,嘴里含着一颗滚烫的炭石,全屏一口气,逼着人做出许多根本没法想象的事情来。
  “直到我有一夜从春意阁里出来,夜色深了,后头却还是一片喧嚣的热闹,喝下去的酒让身上都暖融融的,一抬头,却看见了残缺的月亮。”
  皎洁的月光洒在身上,那一瞬间,无边的孤寂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薛宝钗不自觉地呢喃起这首词,桃花打着圈落在她的裙摆上,这样的良辰美景,她却不自觉地想象出当年立在江知渺眼前的那弯残月。
  数百年前的那位诗人,他浪迹在烟花之地时,又在想什么呢?
  世人都说江南的风好,是风细柳斜斜,江南的月好,是清夜满西楼,这样好的景色,这样美的情,落在失意的人眼中,只不过是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也许对于江知渺来说,没有哪一刻比那个瞬间更能让他鲜明地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去那个能让他斗鸡走马的京城,再也回不去那个能让他安心欣赏月色与柳色的家了吧。
  就像她,不也是在某一刻突然明白,自己再也做不成那个偷看西厢,任父母打了骂了也无法的小女孩了么。
  薛宝钗无声地笑笑,看向抬手替她折下最高处那枝桃花的少年,他们是聪明人,聪明得都有些相似了,所以,不需要言语,也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今夜那首《春日宴》,到底是让人岁岁长相见。
  “夜深露重,”江知渺把花递给了她,别开了拦路的树枝,“我送小姐回去吧。”
  ……
  舟行数日,终于在一个天气晴朗的白日到了京城。
  薛夫人在京城长大,久归故地,站在船头看着已经变得陌生的景色,一时间湿了眼眶。
  渡口上站着一群家仆,为首的是荣国府二太太的陪嫁嬷嬷,姓赵,老远远看见薛家的船过来,赶忙招呼好夫人坐的马车,小姐乘的软轿,上前去接。
  “姨太太——”
  看见薛夫人从船舱里走出来的时候,赵嬷嬷也忍不住一抹眼泪,她和薛夫人身边的黄嬷嬷一样,是看着两位小姐长大的,随着两位小姐出嫁的。
  “赵妈妈,”薛夫人落下泪来,紧紧搀住她的手,“姐姐呢,姐姐可好,您老可好?”
  “都好着呢,”赵嬷嬷笑开,亲自替她擦去眼泪,“听说姨太太要来,老太太连日地问,夫人也早早交代了二奶奶安排好人马,只恨不得亲自来接您。”
  “姨太太,老太太说了,您此番来京,可要在府里住下,多陪陪她们才好。”
  “嗯,”薛夫人几乎泣不成声,瞥见一旁的儿子似乎有意见,一个眼刀飞过去,“都说好了,我和你妹妹她们是要住到贾家去的。
  你若是想去厮混,就自个在外面找了屋子住下,别来碍我们的眼。”
  “妈……”薛蟠讪笑一下,“我这不是要给老师找住处吗,哪里是去厮混了……”
  他说话间,赵嬷嬷也将姨太太家的这一双儿女打量了个遍,看见薛宝钗时愣了一下,心底感慨。
  姨太太家的姑娘,容貌丰美、举止娴雅,此次来还是来参选公主侍读的,倒是把家里的几个女孩子都比下去了。
  薛宝钗注意到她眼底的打量,不动声色地避开,扶着薛夫人往前走,“妈,这儿风大,小心迷了眼睛。”
  “也是,也是,都是老奴不仔细,倒让太太站在风口处了。”
  赵嬷嬷赶忙接话,亲自打起帘子送薛夫人上了马车,又有丫鬟嬷嬷引薛宝钗上了后面的轿子,待女眷们安顿好后,由薛蟠打马走在前头,朝着荣国府驶去。
  “这就是贾家人?”
  待她们走后,江家的船才靠了岸,云夫人瞥了远去的家丁嬷嬷们几眼,看着江知渺笑,“我倒是听说了,他家有个衔玉而生的哥儿,倒不知怎么样了。”
  贾宝玉?江知渺仔细想了想这个贵公子,只觉得实在难评。
  说他坏吧,好像也没有做出什么杀人放火、让九族蒙羞的大事。说他好吧,也没见这人为姐姐妹妹们、为黎民百姓们做出什么大事来。
  贾家败落,一众姐姐妹妹死的死散的散,身为家里精心供养长大的公子哥,贾宝玉不说肩负起重振家业的责任,反倒是一溜烟寻仙问道去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江知渺想了想,只能定下这般评语。
  总归这一世有他在,什么木石前缘金玉良缘,一个都成不了。
  第12章 贾家一年三百六十日
  江家在京城的宅子充了公,此番上来,江知渺早派了管家寻摸购置了房产家具,只待他们人到就可以住进去。
  林如海带来给林黛玉的东西,也暂时放在了江家。等到把事情打点妥当,写了拜帖投到荣国府拜见过史
  老太君以后,再行安排。
  春闱将至,京城里多了好些年轻的书生们,江家的宅子离各地举人赴京赶考住的会馆不远,倒很是热闹。
  有些往日里与他家有交情的那些人家得了消息,碍于江知渺的文名和景康帝模棱两可的态度,都陆陆续续地派人上门,或是送礼,或是打听些消息。
  这时候来的,多是墙头草,江知渺一概不理,只闭门锁户,用心读书。
  也就是在这时,他家的帖子投到了荣国府的门房处,名字落的是江知渺的,只说是扬州来的举人。
  贾家此时正是显赫的时候,门房每日要看多少份拜帖,特别是最近举子们入京,四处拜访同乡官员们,光是盖着举人印的,门房处都有一箩筐。
  门房先看见个扬州,心里就有了底,只当又是一个攀上他贾家的书生,往后一翻,却看见了林姑爷的印,不敢含糊,当下就把这帖子往里递了去。
  一环一环地过了无数人的手,这帖子最后落到了荣国府实际管事人,琏二奶奶王熙凤的手里。
  王熙凤接过帖子,盯着江知渺的名字想半天,只觉得实在熟悉,却想不起来到底是个什么人,还是贴身婢女平儿提醒了她。
  “二奶奶,您忘了,早年城东那个江家,长公主唯一的外孙儿,不就叫这个名字吗?”
  这么一提王熙凤立马就想起来了,她消息灵通,自然是知道江家败落是因为个什么,一时间手里的这张帖子倒成了烫手山芋一般。
  “江家给咱们递来了帖子,林姑爷还盖了印……”
  王熙凤摩挲着帖子呢喃自语,忽地站起身来,眼底精光暗闪,“这事可不能由我做主,平儿,你去和太太说一声,就说有个事拿不定主意,请太太看看。”
  平儿应声出去,王熙凤早做准备,趁着这个时间换上了得体的大衣服,只等着王夫人来传。
  却不想跟在平儿身后进来的,却是老太太身边的玛瑙。
  “二奶奶,”玛瑙一进门,便朝王熙凤拜了拜,“听说江家投的帖子在您这,老太太请奶奶过去。”
  “哎。”王熙凤笑容满面,抄起那帖子便走了出去,平儿跟在她身后,压着声音解释。
  “二太太在老夫人那,还有薛姨太太也在,我刚过去说了,不曾想那江家竟然是姨太太的亲家,老夫人知道了,便说要看看这拜帖。”
  “姨太太亲家?定的是谁?”王熙凤这下诧异了。
  “我的好奶奶,还能是谁?”
  平儿捂着嘴笑她,“自然是姨太太的女儿,昨儿来的宝姑娘了。”
  “听姨太太说是薛家姨父在时便指腹为婚,定下的了,只是前头一直没张扬,所以咱们才不知道。”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王熙凤狭促地笑笑,凑到平儿耳边,“我观二太太的意思,是想亲上加亲呢,不曾想薛家姑娘竟已经定亲了。”
  “还有这种事?”
  平儿和王熙凤一块长大,情谊非凡,说起话来也没那么顾虑,有些诧异地问,“二太太不是嫌弃薛家是个商家吗?”
  “你懂什么,薛家可不是普通的商家,”王熙凤晲她一眼,“那是世袭的皇商,领皇宫内帑,代表皇帝营商,产业不知道多少。”
  “外头都说钱在哪里,心意就在哪里,薛家领着皇家的钱,可不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
  王熙凤笑得意味深长,“紫微舍人之后,若不是薛姨父去了,薛家小爷又不是那块料,宝玉能不能够到人家,都还不好说呢。”
  毕竟贾家的爵位可是由大房那边继承,就是数到孙辈,也还是她家二爷贾琏。
  王熙凤虽然偏疼这个小叔叔,但对于权势地位上颇为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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