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第44节
她不由自主往苏亦瑾那挪去半步,几乎是贴着他一道站着。
苏亦瑾只当她是害怕谢清鹤:“可是母亲那有要紧事?”
沈鸢摇摇头:“我……”
一时语塞。
满院奴仆婆子都在盯着自己,她刚刚从后院一路冒雨跑来,也不知被多少人瞧见了去。
耳尖的金镶红宝石耳坠摇摇晃晃,沈鸢低垂眉眼,羞赧后知后觉涌上心口。
“你……虞老太医怎么说?”
“你是为这事来的?”
“是,也不是。”
沈鸢语无伦次,越是着急,脑子越是如同浆糊。
眼下并非提起旧事的好时机,可除了这个,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有别的缘由解释。
虞老太医提着医箱走出,猝不及防瞧见廊下多出一道身影,他抚着长须。
“这位是苏少夫人罢?”
沈鸢忙忙回礼。
虞老太医不以为然挥挥手:“该说的老夫刚刚已经同苏公子说了,药方子也交给管事。”
沈鸢忧心忡忡:“敢问虞老太医,他身子如何了,可有大碍?平日吃食可有忌口,还有,他……”
苏亦瑾笑着捏住沈鸢的掌心:“你问这么多,让虞老太医从何答起?松苓,先送少夫人回房更衣。”
沈鸢不肯:“我想先看看药方。”
她忽的痛恨自己之前只学过一点皮毛,不然还能为苏
亦瑾出谋划策。
虞老太医一愣,而后恍然大笑:“少夫人同苏公子是新婚燕尔罢?少夫人牵挂苏公子,也是人之常情。”
虞老太医难得有耐心,细细和沈鸢说道。
沈鸢恨不得拿纸笔当场记下。
雨水脉脉,沈鸢立在乌木长廊下,一双琥珀眼眸专注认真。
先时谢清鹤生病,她求大夫来家中,也是这样迫切的神色,这样的事无巨细。
谢清鹤眸色沉了又沉。
青玉扳指在手中转动半周。
谢清鹤面不改色抬眸,朝虞老太医轻轻看了一眼。
虞老太医心领神会,笑着告辞:“我还有事,今日就先到此处罢。”
沈鸢叠声告罪,又忙命松苓亲自送虞老太医出府。
苏亦瑾接过奴仆递来的油纸伞:“我送虞老太医和殿下。”
谢清鹤淡声:“不必,苏尚书在何处?”
苏亦瑾迟疑:“父亲应当还未归家,殿下若有事,我立刻让人去寻。”
言毕,又赶忙让人请谢清鹤往苏尚书的书房去。
沈鸢一僵,福身恭送。
那一点松檀香在自己鼻尖萦绕时,沈鸢身影僵硬,躬着的身子在风中无声摇曳,如雨落芭蕉。
狐裘曳地,沈鸢身后雨水凝结成幕,模糊不清。
四面雨声不绝于耳,她屏气凝神,不敢呼出半点大气。
心神归位,沈鸢后知后觉廊下还有谢清鹤。
她眉眼埋得极低,余光瞥见那一点雪青色在自己眼前越过。
谢清鹤像是在她面前停顿一瞬。
那双如墨黑眸似有若无在沈鸢身上掠过。
沈鸢身子抖得越发厉害。
“手怎么这么冷?”
一道清越嗓音忽的落在自己耳边。
沈鸢骤然一惊,猛地扬起头,猝不及防对上苏亦瑾温和清润的眉眼。
“可是刚刚淋雨着凉了?”
谢清鹤还未走远,那道雪青色的影子仍在沈鸢的余光之中。
提心吊胆,沈鸢一颗心仍是惶惶不安。
眼角瞥见苏亦瑾腕骨上的那枚红痣,眉眼终缀上一点笑。
“没事,我回房更衣便好,你先送虞老太医,等会回来,我、我有话同你说。”
苏亦瑾向来是谦谦公子,自是无有不应。
庭院空荡,唯有雨声盘旋。
松苓撑伞站在沈鸢身侧,喋喋不休。
“少夫人今日是怎么了,天大的事也能越过身子去?这样大的雨,染上风寒可如何是好。”
沈鸢一颗心仍沉浸在自己认错救命恩人的自责中,闻言,唇角挽起一点笑。
廊下系着的通胎花篮式玻璃灯空明摇曳,烛光跃动在沈鸢眼中。
她声音轻轻:“自是比我的身子重要。”
若不是自己先前认错人,她怎会和谢清鹤相识。好在上天待自己不薄,阴差阳错,竟让自己遇见苏亦瑾。
沈鸢刹住脚步,转首凝眸:“茶房还煎着药,你去一趟……罢,还是我自己去。”
松苓无可奈何,笑着为沈鸢挽起猩红毡帘:“少夫人还是先更衣,公子那药有我亲自盯着,出不了岔子。”
沈鸢不放心,又将刚刚虞老太医的叮嘱重复了一遍。
松苓忍俊不禁,笑着揶揄:“少夫人快回去罢,再说下去,只怕那药都煎好了。”
沈鸢耳尖泛红,转身回房。
狮子踩绣球鎏金铜熏香炉中点着甜梦香,沈鸢往日偏爱这香,可今日不知怎的,总觉得这香同平日不大一样,似是掺杂了点别的什么。
沈鸢蹙眉,款步往香炉走去。香炉盖子提起一角,沈鸢往里丢了块香饼。
顾不上被雨水淋透的锦袍,沈鸢移步至竹案后,挥墨落下几笔。
白纸黑字,皆是虞老太医方才的叮嘱。怕自己记错,沈鸢字字斟酌,沉吟片刻才落笔。
春雨潇潇,风从窗口灌入,案上白纸倏地扬起,飘落至地。
一只手突然从旁伸出,捡起。
沈鸢眼睛弯弯:“这么快就送走虞老太医了,他可有说……”
余音戛然而止。
沈鸢瞳孔骤缩,目光怔怔盯着那一方雪青色的袍角。
她双足泛软,差点跪倒在地。
扶着竹案缓慢转首侧目,沿着那一方雪青色衣袂往上,沈鸢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
她下意识往后退去,后背撞在嵌理石方桌桌角,疼得沈鸢差点说不出话。
她满脸惊恐不安,张皇失措。
谢清鹤就站在沈鸢面前,凛冽双眸平静沉沉。
沈鸢惊魂不定:“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强装镇定,“殿下怕是走错路了,这里不是苏……”
话到嘴边,沈鸢又将“苏尚书”三字咽下,改口道,“这里不是父亲的书房。殿下若是不认路,我让人送殿下过去。”
谢清鹤慢条斯理掀起眼皮。
只一眼,沈鸢立刻定在原地,怎么也拨不动双足。
谢清鹤漫不经心靠着六角斑竹梳背椅坐下,指骨半抬,在扶手上敲了一敲。
他指尖还捻着沈鸢的那一方白纸。
字字都是沈鸢深思熟虑后得到的,纸上墨迹未干,还残留着一点墨香。
谢清鹤唇角噙着笑:“还真是情真意切。”
沈鸢瞪大双眼,本能想要夺回。
谢清鹤慢悠悠收回手,指骨落在沈鸢那一方白纸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
“沈鸢,你的真心……还真是分文不值。”
他身子往前,黑眸落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那声音如影随形,伴着雨声落在沈鸢耳边。
“苏亦瑾知道你出嫁前夜,还在求我带你走吗?”
谢清鹤缓声,不疾不徐,“还是说,你从前对我说的那些……都是在骗我?”
轰隆一声,惊雷滚滚。
亮白的紫光蛇照得满园白茫茫一片,电闪雷鸣,沈鸢巴掌大的一张小脸落在白光中,惨无血色。
若不是她先前认错人,定不会救谢清鹤,也不会那样无微不至照顾,更不会对他心生情愫。
心口骤急,沈鸢心跳如擂鼓。
谢清鹤似是不耐烦,一只手捏住沈鸢的下颌,他一字一顿:“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