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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 第112节

  夜里做了菌子汤,热腾腾的汤水熬得浓稠甘甜,沈鸢难得又添了半碗饭。
  刘夫人欣慰不已,点头笑道:“这才对,先前我见到你,差点唬了一跳,只怕风吹吹,都能把你吹散了。”
  沈鸢以汤代酒:“还未谢过刘夫人。”
  刘夫人忙道不敢:“沈姑娘哪里不曾谢过,先前在汴京,我都不知道听过你多少回谢了。”
  她柔声细语:“常言道,未经他人事,莫劝他人善。我也不知姑娘身上发生过什么,也不敢劝。只是姑娘既然熬过来,那就是命不该绝。”
  刘夫人拍拍沈鸢的手背,“山里冷,我想着过两日下山,同我弟弟汇合,姑娘也跟着一起罢。”
  沈鸢动作一顿,迟疑半晌:“夫人可是知道我要说的事了?”
  她本想着在平州和刘夫人分开,省得日后被发现,连累刘家。
  刘夫人莞尔一笑。
  “沈姑娘多虑了,我若是那起子贪生怕死的,当初就不会插手。再有,姑娘一人形单影只,我也不放心,倒不如跟着我一起。平州天高皇帝远,也不怕撞见熟人。”
  萤儿听不懂长篇大论,茫然咬着筷子尖,趁刘夫人和沈鸢相谈甚欢,偷偷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肉。
  没人发现,她又塞了一块。
  一面嚼着肉,一面搭腔:“对呀对呀。”
  不管刘夫人说什么,萤儿都是:“对呀对呀。”
  沈鸢忍俊不禁,转首望去,满满当当的一碗肉都落入萤儿肚中。
  她不动声色将自己的骨碟和萤儿的对换。
  萤儿喜笑颜开,悄悄将自己碗中最后一块肉夹给沈鸢。
  刘夫人不明所以,笑着道:“萤儿真是长大了,竟然不会护食了。”
  沈鸢和萤儿相视一笑。
  ……
  秋去冬来,朔风凛冽。
  刘夫人的弟弟在平州也开了一家养安堂,只为老幼妇孺看病,且不收诊金,连药钱也不收。
  平州偏远荒凉,镇上只有一个赤脚大夫。
  沈鸢在后院,和刘夫人一起研磨草药做药丸子。
  满院子飘着草药独有的香气,房内烧着热炭,可沈鸢一双手在水中泡久了,仍旧泡得通红。
  她如今钗荆裙布,满头乌发挽成攒儿,鬓间只缀了一点珠翠。
  腕间干干净净,一个金玉镯子也见不到。
  袖口往上挽起,露出一抹白净的手腕。
  萤儿盯着冷风跑进屋,手中抱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撕开皮,往刘夫人和沈鸢口中塞一口,嘴里念念有词。
  “姑姑一口我一口,姐姐一口我一口。”
  刘夫人笑着揶揄:“你个鬼灵精的,哪有你这样分的?还有,你哪来的钱买红薯?”
  萤儿坐在炕上,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爹爹给的,他让我去买茯苓,说是家里的茯苓快用完了,让我再去买一些。”
  刘夫人轻声:“……茯苓呢?”
  萤儿眨眨眼。
  少顷,她惊呼一声,手忙脚乱从炕上跳下:“我、我忘了。”
  刘夫人一副早就料到的神色,无奈叹气。
  她掏出自己的钱袋子塞到沈鸢手中:“劳烦沈姑娘陪萤儿走一趟,你也累一天了,该出去走走才是,不然身子受不住。”
  平州的风比不得汴京,风中裹挟着细密的沙子,寻常妇人出门,都会带着帏帽。
  沈鸢遍身纯素,长长帏帽延至地上。
  茯苓买齐,萤儿一手牵着沈鸢,一手握着冰糖葫芦,糖丝绕在她唇齿,甜滋滋的。
  萤儿咬着山楂球,一双眼珠子转动,鬼话随手拈来。
  她晃动沈鸢的手臂,压低声音道:“姐姐,我和你说件事,你不要同我姑姑说。”
  她神秘兮兮,“我昨夜梦到一个这么大的梨子,它说今日会在齐家铺子前等我,还说它整日在齐家铺子挨冷受冻,很是可怜。”
  萤儿煞有其事,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嘴脸。
  “姐姐,你陪我去看看罢。”
  沈鸢挑眉:“……只是看看?”
  萤儿抿唇,笑得促狭:“嗯,就看看。”
  沈鸢扼腕叹息:“那好罢,本来我还想买两个冻梨回去,既然萤儿不喜欢,那便算了。”
  萤儿瞪大眼睛,错愕:“不能算了,我喜欢梨子。”她不打自招,“我本来也想让姐姐买冻梨的……”
  萤儿双手握住唇,自知露出马脚,悄悄将双足往帏帽下藏。
  沈鸢不明所以,只觉:“你这是做什么?”
  萤儿低着眉眼,一心一意藏住自己的双足,她振振有词:“藏住马脚,姐姐就看不到了。”
  沈鸢哭笑不得。
  萤儿怯生生:“姐姐,你陪我去罢。”
  她指着旁边的小巷,“从这里走出去,就是齐家铺子了,很近的。”
  萤儿不由分说拖着沈鸢往巷子中走去。
  青石涌成的小巷,荒无人烟。
  沈鸢心口骤紧,忽的刹住脚步,她一手捂住萤儿的双唇,小声低语:“别说话。”
  小巷中蔓延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地上躺着一人,那人作书生打扮,手上和脸上伤痕累累,身负重伤。
  后背泅出的血珠子染红长袍,血迹蜿蜒一地。
  沈鸢瞳孔骤紧,立刻捂住萤儿的双眼。
  “救、救命。”
  那人似是听到脚步声,艰难从地上抬起半张脸,嗫嚅着道,“救我。”
  沈鸢趔趄着往后退开半步,帏帽后的一张脸半点血色也无。
  气息忽沉。
  沈鸢恍惚又回到那个雪夜,那时的谢清鹤也是这样血迹斑斑躺在地上,身上脸上全是血,那身长袍凝着铁锈红。
  他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
  沈鸢手脚冰冷僵硬,如坠冰窟。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地上的书生还在挣扎呜咽,沈鸢抱着萤儿,头也不回从巷子跑开,一眼也不敢回头看。
  她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回的养安堂,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用完晚膳。
  沈鸢脑子一片空白,一晚上心神不宁。
  她蜷缩在炕上,眼角瞥见窗上的
  婆娑黑影,沈鸢唬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窗外的萤儿自知理亏,忙忙出声:“姐姐,是我,是萤儿!”
  她蹦跶着一双小短腿,哒哒哒跑进屋,一溜烟扑进沈鸢怀里。
  “姐姐不怕,是萤儿。”
  沈鸢松了口气,强颜欢笑:“萤儿今夜去姑姑那里睡好不好?”
  她怕自己夜里做噩梦,又梦见从前那些事。若是发作了,只会吓到萤儿。
  萤儿不乐意,扭股糖似的往沈鸢怀里拱了拱。
  “为什么,姐姐不喜欢萤儿了吗?”
  “怎么会?”
  沈鸢抚着萤儿的发髻,轻声细语。
  萤儿人小鬼大,扬着脸靠在沈鸢肩上,一只手去抓沈鸢鬓边的木簪。
  “是因为小巷那个人吗?”
  沈鸢面如土色:“……你看见了?”
  萤儿诚实点头:“姐姐不必担心,我不怕的。”
  她从小在养安堂长大,见过的伤患多如江中鲤。
  沈鸢提心吊胆:“你还看见了什么,可曾告诉过旁人?”
  “没有,我守……守瓶如口。”
  “是守口如瓶。”沈鸢长松口气,心中忐忑不安,“也不知道那人当时看见我们没有,还好今日出门,姑姑给你戴了帏帽。”
  萤儿一头雾水:“看见会怎样?”
  她拽了拽沈鸢的袖子,“姐姐,那个人……会死吗?我看见她流了好多好多血。”
  冷风呼啸,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倚在窗前晃动不止。
  刘夫人抱着两个汤婆子入屋,往沈鸢和萤儿手中各塞一个。
  “平州的冬日可比不得汴京,我给你们都换上厚被褥。”
  她转向沈鸢,声音柔柔。
  “可是这两日累着了,你脸色不大好。是我不好,竟忘了你也是病人。明儿你在屋里歇着就好,我托我弟弟去找牙婆,挑两个健妇来做药。”
  养安堂送出去的药丸多是女子生产时的保命丸,在平州供不应求,好些妇人都求着要,或是替女儿求,或是替姊妹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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