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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 第151节

  恐惧和惊慌又一次溢满沈鸢的胸腔,她无声落地,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地上立着的缂丝屏风。
  屏风下一道黑影飘过。
  沈鸢瞳孔骤紧,下意识想要高声喊人。
  谢清鹤眼疾手快捂住沈鸢的双唇:“是我。”
  低低的两个字落在沈鸢耳边,她整个人如释重负,无力跌落在谢清鹤肩上。
  宫人悄声上前掌灯,光影朦胧摇曳,悄无声息落在谢清鹤指骨分明的手上。
  沈鸢惊魂未定,扬眸不可思议瞪着谢清鹤:“深更半夜,陛下过来做什么?”
  谢时渺还在睡,沈鸢声音压得很轻,唯恐吵醒孩子。
  谢清鹤握着沈鸢的手并未松开。
  他肩上搭着素锦织镶银丝边月白色鹤氅,眸色极深。
  谢清鹤静静望着沈鸢,许久才开口:“……沈鸢?”
  似是眼前的人影好像是一阵风,或是一缕烟,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烟消云散。
  扼着自己腕骨的指腹不似先前那样冰冷刺骨,沈鸢细细端详谢清鹤片刻,忽觉他脸色比白日见到时好了不少。
  至少不再如先前那样惨白孱弱。
  沈鸢皱眉,一股前所未有的诡异蔓延至全身:“陛下若是没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她起身,倏地想起谢时渺曾说过,谢清鹤如今的身子不宜受寒。
  沈鸢深吸口气,转首凝眸。
  “渺渺很担心你,日后若再有……”
  “渺渺担心我。”
  谢清鹤不动声色抬起双眼,“那你呢?”
  望着沈鸢的那双黑眸乌沉,谢清鹤手背上还有浅浅的一道口子,应该是戚玄白日取下蛊虫时留下的。
  沈鸢双眼湿润,视线似有若无从谢清鹤腕骨上的红痣掠过。
  谢清鹤眸色一沉,恨不得将腕骨上的红痣除之而后快。
  夜色氤氲,沈鸢轻盈声音飘荡在空中。
  “你知道吗,我先前总以为……我是因为苏亦瑾才救你的。”
  谢清鹤瞳孔骤紧。
  纠缠多年,这是他和沈鸢两人第一次心平气和提到苏亦瑾这个人。
  “我总以为,若是没有看到那枚红痣,若是没有认错人,我定不会冒险救你。”
  缥缈夜幕中徐徐飘落着雪珠,如搓棉扯絮。
  暗黄光影映照着沈鸢纤细白净的一张小脸,她眼中带着笑意,似乎又回到谢清鹤养病的那段时日。
  说起来,那竟是沈鸢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除了钱财,她什么都有了。
  沈鸢眼中呛出颗颗泪珠,她哽咽着嗓子道:“直到后来我救了白露。”
  躺在小巷中的白露作书生打扮,浑身血淋淋的,和那日在山脚下的谢清鹤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鸢以为自己有谢清鹤的前车之鉴,定不会再心软救人,定会袖手旁观,对地上伤痕累累的白露视而不见。
  可是沈鸢没有。
  辗转半宿未睡,沈鸢还是冒着冷风折返小巷,深一脚浅一脚扛回白露。
  她那时也怕白露和谢清鹤一样恩将仇报,害怕又是一出农夫与蛇的惨剧。
  可沈鸢良心未泯。
  她总是想万一呢,万一地上躺的是个好人,却因为自己的偏见白白送了性命,那岂不是成了她一辈子的心病。
  沈鸢总归是善良心软的。
  所以即便没有那枚红痣,即便沈鸢没有认错人,她也会救谢清鹤。
  谢清鹤黑眸动了一动,眼中有错愕,也有震惊。
  沈鸢唇角扯出一点苦涩。
  她总是以为,自己对谢清鹤所有的爱意是建立在“还恩”两字上。
  其实不是的。
  知道苏亦瑾是幼时救助自己的人,沈鸢心中想的,也不过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她可以为苏亦瑾付出所有,可以为他冲锋陷阵,可以为他舍弃生命。
  可沈鸢不会在苏亦瑾身上倾泻满腔爱意。
  她先前对谢清鹤的爱意倾慕,从来都不是因为认错人,仅仅因为他是谢清鹤。
  鸟惊庭树,窗外掠过一声鸟啼,惊起满地的落雪。
  谢清鹤侧首,强忍着咽下喉咙的咳嗽,眉眼难得染上笑意。
  和他先前的似笑非笑不一样。
  半曲的指骨在漆木案几上轻落下两声响,谢清鹤低声。
  “渺渺去岁生辰,一直缠着我问你在何处。”
  谢清鹤倚着身后的青缎靠背,嗓音备懒,“明日立后的旨意会传遍天下,若是你不喜欢坤宁宫,我也可以……”
  “立后?”
  沈鸢悠悠出声,“谢清鹤,你想立谁为后?”
  满心的欢喜顷刻化为乌有,谢清鹤沉下脸,正色道:“沈鸢,你这是何意?你是渺渺的生母,自然是立你为后。”
  “可我不愿意。”
  沈鸢低低笑了两声,一步一步朝谢清鹤走近。
  瘦弱身影如杨柳,映在墙上,“我不愿意,谢清鹤。”
  谢清鹤双眉拢起,脸色铁青,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声音低沉:“你刚刚的话,是在骗我?”
  若不是谢时渺还在里屋,沈鸢差点笑出声。
  她往上牵动唇角,琥珀眼眸中溢出泪珠。
  “我没骗你,我说的句句都是真的。”
  眼前涨上一层浅浅的水雾,沈鸢哑然失笑,“就算没有苏亦瑾,我也会救你。”
  她也会……喜欢上谢清鹤。
  谢清鹤不明所以:“那你为何还……”
  沈鸢笑出泪花,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谢清鹤,你是好奇我为何还不嫁你为后吗?”
  沈鸢抬头,满头青丝蓬松如云,在她身后散开。
  她呢喃自语,“是啊,我从一开始喜欢的就是你。你愿意娶我为后,我该感恩戴德才是,为何还会不愿。”
  谢清鹤冷声:“沈鸢。”
  他不愿意听见沈鸢自怨自艾,不愿听见她贬低自己。
  笑意在沈鸢如涟漪漫开,她恍若未闻,“因为我为自己不值。”
  陡地,沈鸢收住笑声,她双目直直盯着谢清鹤,一字一顿。
  她对谢清鹤的善意是真的,爱意也是真的。
  可到头来,沈鸢得到了什么。
  是谢清鹤恩将仇报的报复,是他的鄙夷和嘲讽。
  那些强加在沈鸢
  身上的枷锁和噩梦,都是谢清鹤带来的。
  风从窗缝灌入,殿中烛光抖了一抖,彻底陷入昏暗。
  四下伸手不见五指,泪水无声从沈鸢眼角滴落。
  沈鸢从唇齿间溢出一声笑,“谢清鹤,就当我们……有缘无份罢。”
  她转身,拖着沉重的双足往内殿走去。
  “我年后会随刘夫人出京,渺渺她……她身子弱,留在宫里定比跟着我好。”
  一只手从后伸出,牢牢攥住沈鸢的手腕。
  谢清鹤声音压得极低,阴霾落在他身上,如从炼狱走出的恶煞。
  “你不要她了?”
  沈鸢强忍着胸腔翻涌而出的悲伤和不忍,她轻声啜泣。
  “她的身子不可能随我跋山涉水,且我出门在外,居无定所,她跟着我,总是要吃苦头的。”
  攥着沈鸢手腕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浅淡红痕刻在沈鸢手腕。
  谢清鹤嗓音沙哑:“……那我呢?”
  白日谢清鹤发病,也是这样握着沈鸢的手腕。
  沈鸢还记得那时他指腹的冰冷,还记得戚玄拿匕首划开谢清鹤骨肉的声音。
  那样刺耳,那样可怕。
  这样的痛楚和非人的疼痛,谢清鹤一旬就要遭受一轮,还要忍受整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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