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正巧了,他们谈论的——便是嬴稚!
  “什么狗屁神童?我看就是浪得虚名!”
  “跟咱们王郎君怎么比啊?”
  “就是呢,他那个德行,早晚喝死在婆娘的肚皮上!”
  “若不是仗着伯父乃是大宗伯,谁看得起他?”
  “平日咱们还要在尚书省里,对他和和气气,点头哈腰的,其实我早就一肚子火儿了,就他?”
  梁苒挑眉,看来隔壁是尚书省的官员,与嬴稚也算是同僚。
  在场众人,除了赵悲雪一贯没有太多表情,梁苒是在看戏,苏木则是尴尬。其实苏木暗地里一直在调查嬴稚,他发现了,嬴稚的人缘儿极差,若不是生在贵胄之家,他肯定会被一人一口唾沫淹死,别说是尚书省了,别的府署也看他不起。
  嬴稚本人却没有一点子尴尬,反而泰然自若,大有隔壁的人不是在谈论自己,而是在谈论一个不相干之人的错觉。
  “嗯?”嬴稚举着酒壶说:“喝酒啊,不是说来饮酒的么?”
  梁苒的确是来与嬴稚饮酒的,他还未完成5级任务。
  “这饮酒,自然需要助兴。”梁苒笑着说:“如今有丝竹之音,怎么能缺乏好诗助兴呢?”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绢帛,那绢帛上书写着几行诗句,梁苒将绢帛推给嬴稚,问:“嬴兄看看这首诗,如何?”
  嬴稚满不在意的揪起绢帛,轻轻一抖,迎着跳跃的烛火,他混沌的眼神微微一张。
  绢帛上的诗句何其眼熟,这分明是他当年一战成名,羞辱学宫讲师的文章,一字一句历历在目,当年的意气风发,却恍若隔世。
  如今看来,这词句未免太过稚嫩了一些,骈句也未免刻意了一些,立意也未免轻狂了一些,但读来却是凌云之志,酣畅淋漓!
  嬴稚眯起眼睛,他那张寡淡的面容,在专注的凝视着一个人的时候,其实并不寡淡。
  梁苒改了口,说:“嬴先生并非失去了少年的志气,只是不想与大宗伯同流合污罢了。”
  他说的是陈述,并非是问句。
  嬴稚没有立刻接口,陷入了沉吟。
  梁苒好似彻底看穿了他,又说:“当年的嬴先生踌躇满志,可是大宗伯却利用先生的名声,打着先生的幌子,招揽天下文士为己用,这与嬴先生的抱负并不相符,对么?”
  嬴稚还是没有开口,梁苒笑了笑:“一个旷世奇才,锋芒是遮掩不去的,所以你整日饮酒,自污名头,那些慕名而来的天下名士纷纷对你失望,这才离开了大宗伯府。”
  苏木惊讶的看了一眼嬴稚,嬴稚是……装的?怎的看不出来?
  梁苒继续说:“其实我知晓,兴建学宫的题本,是嬴先生你趁着大宗伯酒醉,偷偷压在其他题本下面盖上印信的。”
  嬴稚终于看向他,张了张嘴,似乎有些震惊竟然被梁苒发现了。
  梁苒亲自为嬴稚斟酒,说:“嬴先生身为嬴氏之后,名门望族,生来便可以进入学宫习学,享尽这个天底下最高学子的待遇,嬴先生本不用为兴建学宫的事情担心,毕竟那些学宫,是我准备为寒门学子开设的。”
  五命以上的官员子弟,才有资格进入朝廷开设的学宫习学,五命以下的,和白身的子弟,根本没有入学的资格,任由你才华横溢,或者才高八斗,只是官身就把你卡得死死的。
  有钱人家的子弟会自己开设学堂,请一些德高望重的先生来教书,多半也是从朝廷退下来的官员,或者是落榜的应声教导文墨。
  只有没钱的寒门学子,他们除了做伴读,除了偷偷的听墙根,再没有其他的读书方式。梁苒深知,想要发展大梁,便必须遏止以大宗伯为首,拉帮结党的卿族势力,同时从寒门学子之中,培养出真正想为大梁社稷尽忠之人。
  嬴稚的出身,天生高人一等,他不需要为习学而发愁,但他竟然偷偷的帮助梁苒,将兴建学宫的题本,夹带私货的给大宗伯盖章。
  平日里的嬴稚本就是不着调,醉生梦死的,弄错了题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加之那日大宗伯也醉了,所以根本没有考虑过,是嬴稚处心积虑这般为之,只是发了发脾性。
  梁苒说:“这本与嬴先生无关,嬴先生却冒危险,甚至学宫兴建起来,寒门学子也无一人知晓,其中最大的功劳是嬴先生您的,只因……”
  梁苒顿了顿,嬴稚看着他的目光更加深沉,不似一个醉汉。
  梁苒笃定的说:“只因嬴先生心系大梁的朝廷,你是真的为大梁的国本在考虑。”
  无视了自身的利益,无视了卿族与寒门的矛盾,纵使藏在阴影之下,纵使背负唾弃之名,亦心甘情愿,一往无前。
  嬴稚慢慢低下头,他摩挲着那张绢帛,好似在凝望着少年之时,意气风发的自己,幽幽的叹气:“没成想,在这个世上,还有人能懂嬴某。”
  他这么说,显然是承认了,这十几年的癫狂,一直都是装疯卖傻。
  苏木大吃一惊,说:“你……”
  他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原来嬴稚并非一个浪荡子弟,他这么做,只是不想让大宗伯利用自己结党营私?一个人,怎么可以承受如此多的骂名,却不反驳一句呢?
  倘或是苏木,苏木绝对受不了这些。
  “哈哈哈——”隔壁还在高谈阔论,声音又拔高了一些:“那个嬴稚啊,你说他的命怎么就那么好,咱们也就是一个五命官身之家,便是进了尚书省,也要一点点往上爬,熬年头,他呢?好嘛,直接是大宗伯的侄子!瞧瞧、瞧瞧!人家多会投胎?写出来的诗词便算是屎味的,也有人争相传颂!”
  嘭!
  苏木狠狠一拍案几,方才是他不了解嬴稚,如今听到隔壁的说辞,只觉得太过分,他一向冷静自持,也觉得火冒三丈,恨不能抽烂他们的嘴巴。
  苏木低声说:“少郎主,要不要卑职去教训教训隔壁那些吐不出象牙的狗嘴?”
  梁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对嬴稚问:“嬴先生,要不要我来代劳,帮你教训教训那些人?”
  嬴稚却说:“教训人,怎能假他人之手呢?”
  苏木上下打量嬴稚,虽身量不矮,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但嬴稚是个实实在在的文人,只是在学宫习学过骑马射箭,后来被逐出学宫,可能练的最多的便是投壶了。
  就他这个模样,写诗作对还可以,教训人就……
  嬴稚掸了掸袍子,歪歪扭扭的撑起身来,说:“各位稍待,等我去……”
  他说着,差点摔在地上,苏木伸手扶住他,不信任的说:“你确定,当真可以么?”
  嬴稚摆摆手,并没有立刻去隔壁以一对多,而是招手,将屏风后面的兮娘唤出来。
  “嬴郎君。”兮娘说:“有何吩咐?”
  嬴稚与她耳语两句,兮娘咯咯笑起来,用手帕捂着嘴,说:“嬴郎君,真真儿是属你的坏水儿最多,若不是兮娘与你相熟,才不会帮你这个忙,这不是得罪恩客么?”
  兮娘虽这么说,还是爽快的离开了雅间。
  梁苒奇怪,不知嬴稚与兮娘耳语了什么,赵悲雪耳聪目明,则是听得一清二楚,低声对梁苒说了两句,梁苒也笑起来,不由多看了嬴稚几眼。
  甚至就连小宝宝,似乎也听到了,也听懂了,咯咯咯的发笑,笑得一张小脸蛋通红通红。
  苏木:“……”???
  很快,隔壁的雅间传来开门的声音,兮娘的嗓音同时传来。
  “几位客官,这是掌柜赠送的佳肴与美酒,承蒙客官们近日来的关照。”
  隔壁的几个人哈哈大笑,调侃兮娘还挺懂事儿,兮娘借口有事儿便离开了。等她离开之后,隔壁的几个人还是该吃吃该喝喝,高谈阔论,恨不能把整个朝廷都数落一遍。
  谁才学不行。
  谁德行不端。
  谁衣品不可。
  谁脸面丑陋。
  “诶——你们别说,当今的圣上,这说起来,那张脸蛋儿啊,真真儿是没话说,那叫一个清雅勾人。”
  “你不要命了?竟敢背地里谈论天子?”
  “嗨!说说而已!又没旁人听到?若我能日日上朝,天天见到君上那张小脸儿,哎呦喂,我真是死而无憾……了。”
  咕咚!
  不等隔壁说完,一声闷响,谈笑的声音戛然而止。
  嬴稚说:“看来不只是嬴某需要教训人,少郎主亦需要。”
  他拍了拍手,直接大摇大摆推开隔壁的雅间大门:“这正是……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
  隔壁的大门一敞开,里面东倒西歪,四五个官员歪斜在地上,好似喝高醉死了一般。
  但他们哪里是醉倒了,分明是嬴稚让兮娘在酒水中掺了药。女闾中的酒水,特别容易醉人,其实并不是酒烈甘醇,而是加了东西,这样一来便能防止手脚不干净的客人。
  那几个人倒在地上呼呼大睡,不到明日一早看来是不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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