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她说到后面有些尴尬。
鄂阳兰沉默了一下,忍不住问:
“不知小主是从哪边儿过来的?”
季月欢“哦”了一声,“我啊,从太后那凤什么宫过来的,太后有事儿要跟祁曜君单独聊,让我回避,我回避着回避着就走到这儿来了,可给我累坏了,得亏遇上你。说起来好久没见你了,还好吗?”
鄂阳兰听着她这一段话,都不知道该从哪句话开始震惊比较好。
太后的凤祥宫到她这小佛堂可是有不短的路程,尤其小佛堂的后门通向的是一座早已荒废的太妃宫殿——因为先帝妾室寥寥无几,再加上建立大曜之时国库空虚,能省则省,宫中有许多前朝留下来的用不到的宫殿便没有进行修缮,一直荒废着。
几座太妃宫殿,包括旭小主之前跌落的观星台,皆是如此。
旭小主能从后门出现,必然是从那座废弃宫殿穿过来的。
她到底怎么做到的?
还有这张口闭口叫皇上大名的毛病……虽说她如今已不是掌事姑姑,但听到她的话还是受了不小的冲击。
鄂阳兰噎了好一会儿,才无奈起身。
“此地距凤祥宫有些远,小主恐怕是出来有一段时间了,皇上想必该着急了,奴婢带您回去吧,这边请。”
季月欢乖乖地跟在她身后,鄂阳兰不说话,她便也不怎么开口,约莫是觉得这样的气氛有些压抑,鄂阳兰主动开口道:
“说起来,奴婢还没谢过小主。”
季月欢愣了一下,随后摆手,“谢就不必啦,你能自己醒悟我也蛮意外的,我还以为你思维已经固化要跟我死磕到底呢……嗯,只能说是你自己压抑太久了吧,其实内心深处也渴望给自己找寻一条出路,我的出现只是刚好给了你契机而已,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能爆发就还有得救,不然……”
季月欢说到这儿,及时停了下来。
不然就会像她一样,一心求死。
鄂阳兰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卸下了心头的担子,亦或者是季月欢眉宇间的淡然给了她倾诉的勇气,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她此刻竟也想拨开上头的灰尘,叫它重见天日。
“奴婢曾经,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季月欢脚步一顿。
她隐约记得当时腊雪确实提过,不过当时腊雪也说这只是她道听途说来的,不保真。
居然……是真的?
鄂阳兰见她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也跟着停下,望着眼前冬日里枯败的景象,有些怅然地回忆道:
“巧儿是个很活泼的孩子,那时奴婢初入祁府,夫人……也就是那时的太后,宅心仁厚,待我们母女极好。”
那时的祁府在规矩二字上还没有那么严,鄂阳兰作为祁府教引嬷嬷,为人虽说死板了些,但还没有到后来那般严苛到近乎变态的程度。
鄂阳兰的丈夫早年追随先帝四处征战,后来不幸战死,鄂阳兰独自抚养女儿,因心中歉疚,不免对她宽松了些。
巧儿的死因,说来荒谬。
第383章 因与果
那是一次祁府宴饮,当时的祁家军初露头角,谁都想来瞧瞧这个突然杀出来的黑马是何方神圣,所以来的人又多又杂。
因为宾客比预想的要多,祁府人手有些不够用,便从后宅各处也抽调了一些出来,连带着当时十二岁的巧儿,也作为婢女,给宾客上茶。
鄂阳兰对她的管束确实宽松,再加上她活泼讨喜,夫人也惯着她,所以规矩方面便松散了些,上茶的时候,无论是行走的步调或者倒茶手法,都与旁人有着细微的差别。
若是放在平时便罢,偏偏那天,有人铁了心要给祁家一个下马威。
巧儿成了导火索。
有人揪住巧儿笨拙的上茶手法大肆嘲笑,说祁家不愧是犄角旮沓跑出来的野军,连府中丫环都如此不知礼数。
所有人都盯着巧儿,但巧儿丝毫不怯场,她大声辩驳说自己只是年幼,对方跟她一个小孩子计较才是毫无风度小肚鸡肠。
鄂阳兰大惊失色,拉住巧儿的手,让她跟对方道歉。
巧儿性子倔,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她说她平日就这样,连夫人都不管她,这些人凭什么对她指手画脚?
这话一出更不得了,本来只是一个婢女的过失,眼下近乎要成了夫人的过失。
这不仅让祁府在所有人面前颜面扫地,更让她这个祁府的教引嬷嬷成为笑话。
还有什么能挽回?
鄂阳兰狠狠一巴掌扇在巧儿的脸上,将她扇得跌倒在地,在满座惊诧的目光中,鄂阳兰向宾客请罪,只说自己教女无方,祁府规矩甚为严苛,从未有过懈怠一说,今日小女出言不逊又不知礼数,按祁府规矩,当鞭笞二十,以儆效尤。
未免宾客觉得她只是嘴上说说,鄂阳兰叫人上了鞭子,她当众行刑。
她那时一心只害怕巧儿的言行给祁府声誉造成影响,怕此事过后被老爷夫人怪罪,更怕母女二人被赶出祁府——那时的乱世,一旦被撵走,她们母女必死无疑。
所以她抽得极重,每一鞭都近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她完全忘记了巧儿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只想让所有人看到她的严苛,让所有人知道,祁府不是那等无规无矩的野门小户。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她近乎魔怔,巧儿从最初的痛苦尖叫,到后来的嘶哑喊不出声,完全被她无视。
二十鞭结束,巧儿已经像是浸在血里,而满场宾客,再无一人胆敢谈论祁府御下不严。
奄奄一息的巧儿被扶了下去,夫人悄悄派人去叫了大夫,被鄂阳兰冷着脸拦在门外,只说要让巧儿吃够了苦头,她才会长教训,否则如此大逆不道,未来必定给祁府招致祸患。
巧儿说到底是她的女儿,她不让治,旁人也没办法,但夫人到底怜惜那孩子,便让大夫一直在府中候着。
一直拖到宴饮结束,鄂阳兰送走最后一位宾客,这才快步回了自己的院子。
可等待她的,只剩一具冰冷的尸体。
满身是血的巧儿,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不知死去多久。
她连跟母亲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独自,孤单而痛苦的,死在了自己的房间了。
直到鄂阳兰的悲号传出院外,夫人才赶忙带着大夫赶过去,可惜一切已无力回天。
夫人也在一旁,泣不成声。
再后来,鄂阳兰就疯了,或者说,没有人看出她疯了,她成为一个伪装成正常人的疯子,她教引着手底下的每一个婢女,发了疯地折磨她们,要求她们规行矩步,连一颦一笑都要丈量清楚。
夫人起初质疑她的行为会否太过严苛,但想起巧儿的死未尝没有自己放任的责任,便也不好开口,索性随她去了。
当家主母都不插手,旁人就更不会插手了。
于是鄂阳兰成了祁府人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从她手底下出来的婢女,个个如同行尸走肉。
但鄂阳兰从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她甚至不认为自己疯了,她坚信自己是对的,只有这样,才不会让这些人重蹈巧儿的悲剧。
她不是在害她们,相反,她在救她们。
后来夫人成了太后,鄂阳兰也从教引嬷嬷到掌事姑姑再到后来的鄂掌监,因为背靠太后,无人敢对她有微词,这也就助长了她认定自己无错的信念。
直到那天走进倚翠轩,直到季月欢冷声说出那句:
“鄂阳兰,你在杀人。”
简简单单七个字,却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救人,她只是不希望那些人和她的女儿一样。
但季月欢却告诉她,她的所作所为在磨灭一个人的本心,与杀了她们无异。
季月欢将她揪到镜子面前,让她看见自己那张面目可憎的脸,她问她有多久没有看到自己畅快的哭和笑了。
后来她仔细一想,不只是自己,她身边那些一个个如花般鲜妍的女孩儿们,也都没再露出过笑颜。
哪怕不是由她亲自教导出来的一些人,也会在远远看见她时,迅速收敛脸上的笑意,像见了鬼似的避开她。
可曾经的祁府不是这样的,那时因为巧儿天真烂漫的性格,祁府到处是欢声笑语。
府中下人敬重她却不畏惧她,因着喜欢巧儿,还会经常跑到她的院子里,给她和巧儿带些东西,有时候是半个烧饼,有时候是保暖的衣物。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她一直以为那些身影不再到来,是因为巧儿的离去,可细细想来,分明是因为她的折磨。
她真的只杀过一个巧儿吗?不,她的手早就沾满了无形的鲜血。
她将无数个年轻而鲜活的女孩儿,亲手扼杀在最美的年华。
季月欢听完也沉默。
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老实说,巧儿的死,鄂阳兰近乎全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