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口中“阿翁”指的乃是当今圣上谢泰。凌禀忠已数次告诫过她不可如此称呼圣人,她从未听过他的话,此时此刻凌禀忠也无暇纠正她的称呼,他正为另一件事生气:
“我若不是今日回来,还不知你竟顽劣至此,刚才你在做什么!”
父亲难得归家,原本凌澄满心喜悦,哪知才一见面,就挨了他一顿训。她可不是温柔和顺的大家闺秀,只要心中有不满立即就要发泄:“你怎么什么都不了解就胡乱发脾气?刚才那人欺负那位姐姐,难道要我置之不理吗?”
凌禀忠皱眉道:“姐姐?你哪儿的什么姐姐?”
“是我不认识的一位姐姐,他拉着她不让走,这事既然让我撞上了,我可忍不了不管。”
“果真如此?”
“你不信就罢了!干嘛还问我?”凌澄将脑袋探出帘外,吩咐伫立在车外的两名随从,“你们去送那位姐姐回家,别让她路上再遇到危险。”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凌禀忠对这孩子还算了解:虽然个性骄纵,好在心口如一,不会说谎欺骗。他神色终于缓和下来,语气仍是硬邦邦的:“既如此,你派人报官就好,无论他犯下何种恶行,自有官府处置,你动什么手?”
“阿父你不知道,我已不是第一次遇见他,之前不但报过官,他还在牢里被关过一段日子,没想到一点用处没有,今日他居然还在作恶!依我看,官府的处罚不痛不痒,还不如我狠狠教训他一顿,让他记住伤痛。”
这件事,凌澄省略了许多细节不提。在报官前,凌澄的护卫其实已将那纨绔的护卫全部打倒在地,那纨绔不知她身份,因此自己报了官,要给她好看。而负责治安缉捕事的长安尉弄清他们双方来历,虽同样是权贵子弟,凌仆射的掌上明珠更加不能得罪,是以立即将那纨绔关进大牢,但在牢里他照样锦衣玉食,日子过得滋润,却是凌澄至今都不晓得的。
凌禀忠戳戳她额头,对这个女儿无可奈何:“歪道理总是一堆。你倒是把长安尉的事都干了,这么精明强干,怎么不自己当这个长安尉呢?”
凌澄又笑起来,歪着头思索:“我长大后更想像阿父你一样当个大将军,驰骋沙场。不过长安尉嘛……不可不可,这官太小,你都夸我精明强干了,无论什么事我都做到最好,若当个大理寺卿,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凌禀忠简直要被她气笑:“别说你一个小丫头异想天开,说的都是实现不了的事儿,纵然你真有掌刑狱事之权,那也不能不遵法度,随心所欲。今后若有人想要害你,挑到你的错处,下一次被关进大牢的就是你。”
凌澄依然笑嘻嘻:“我可是您的女儿,谁敢害我?”
“胡闹!”凌禀忠声如雷响,右手猛地一拍车壁,马车震动,将车厢外的马夫都吓了一跳,凌岁寒身体自然也不由得一抖,只见他神色竟比适才严厉百倍,“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依仗我,你就可以任性妄为了吗!”
普通小孩见到他这般震怒模样,被吓到哇哇大哭亦有可能。凌澄原意是想跟父亲撒个娇,未料他会发这么大火,愣了愣,回过神来,反而仰起脖子:“我做的都是惩奸除恶的好事,又没有依仗你作恶,这也叫任性妄为吗?况且,我教训那些坏家伙,靠的都是我自己的真本事,和你也没关系!”
后句话,她不说还好,一说便让凌禀忠察觉到不对劲:“你现在真是越发管教不得了。我问你,你的武功是谁教你的?”
适才凌澄那一箭,力道与准头都颇为不俗,必然有人教导。
凌澄年纪虽幼,看过无数江湖话本,因此为人处事最讲义气,见父亲犹在盛怒之中,心思一转:我要是把苏姨的名字说出来,岂不是连累她被你训斥吗?当下就道:“我是在睿王府里学的。”
这话倒也不假。凌禀忠自幼在宫中长大,与睿王谢慎的关系最为要好。而睿王有一女名唤谢妙,小字舍迦,与凌澄乃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长辈们都说这是他们两家天赐的缘分,果然二女感情非比寻常,最爱玩在一起,彼此间比亲姐妹还亲。
可惜谢妙生来体弱,患有重疾,御医们诊断多次,不能根治,只能为她开些药物调养,因此她无法像凌澄那样随意出门上街玩耍,平日里她们二人见面,大都是凌澄前往睿王府寻她。
凌澄明白她无奈被困深墙,甚为向往墙外大千世界,有时便会缠着苏姨与自己同往睿王府,请苏姨在她们的面前讲讲江湖故事,或者自己跟随苏姨学武,舍迦旁观,也能让她欢喜。
可是凌澄这话在凌禀忠听来,还当是睿王府的护卫教她的武艺,因此不便再发火,顿了顿,方道:“你给我回家反省,到时我再和你说。”
“我没做错任何事,凭什么让我反省?”
马车已在行驶之中,凌澄闻言扁了扁嘴,岂料父亲不再理她。她转过头,再次掀开车帘,目光充满忧虑,望向清平坊的方向:昨儿她已和舍迦约好今日见面,若她今日不能前往,舍迦必然忧心焦急。
而舍迦身体那么弱,心一急,又发了病该如何是好?
第5章 心向往之江湖事,送君千里初别离(二)
清平坊,睿王府。
东院花木繁茂,屋内焚着合香,以数种名贵药材制作,有祛风散寒之效,烟气袅袅,漂浮在书案上那幅水墨山川图的上空,画中风景竟似笼罩在烟雨朦胧之中。锦绣华服的女童独坐书案边,为这幅画添上最后几笔,多名婢女静静侍立一旁,不敢打扰县主作画,却听屋外窗户突然“咚咚咚”响了三下。
谢妙微笑抬首,窗外一张少年面孔映入眼帘,她愕然道:“三哥……怎么是你?”
“你是有多不待见你三哥?一见是我就不笑了?”
“怎么会呢?我看见三哥,高兴还不及。”此乃实言,谢妙体弱,每日需要长时间的静养,父母兄长都尽量不来扰她,殊不知独处的寂寞更让她心情低落。她朝谢铭露出一个乖巧笑容,又接着道:“我只是有些意外,还以为……三哥今日来这儿是有什么事吗?”
“符离隔三差五来瞧你,恨不得把家搬来与你一起住,我这个亲哥哥没什么事就不能来看看自己的妹妹了?最近身体觉得如何?还在咳吗?”谢铭转身从正门进屋,说着话的同时走到妹妹面前,视线忽又不经意地落到书案上的那幅图画上,“这是你画的?大夫明明嘱咐你多休息,画这么多不累啊?”
谢妙盈盈而笑,拿起那幅画递给兄长:“最近几日我好了许多,总不能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卧床休息吧。三哥,这是我的画的春芜山,你瞧瞧好看吗?”
谢铭正观察她脸色,乍闻她末句话,一愣,接过此画仔细看了片刻,奇道:“你说这是什么山?”
“春芜山。”
“春芜山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春芜山不是这个样子吗?”
“你听谁说春芜山是这个样子?”
“书上看的。”
“书?”
“是前朝文人的一本游记——”
这回她话还未说完,谢铭已朗声笑起来:“这些文人墨客作赋著书,写别的还好,写景只求文辞华美,才不管现实里的景色是什么样子,你连这种骗人的文字也信?”
谢妙缓缓垂下头,语音低了许多:“原来不一样吗……”
谢铭点点头道:“去年我和大哥出京办事,曾路过春芜山,特意停留了两日欣赏风景,那儿的地貌我记得很清楚。不过,舍迦你这幅画实在画得漂亮,即便画的不是春芜山,也仿佛神仙洞府,若当今世上果真有这样一座山,我定要游览一番。”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在夸赞谢妙的画技,她听了只是勉强笑笑,抬起双眸,视线移向窗外,越过院里千树万枝,最终停留于墙外的无边苍穹。
谢铭心大,没注意到妹妹眼眸里的惘然,问道:“你看什么呢?”
“我……我和符离约好了未时四刻见面,不知为何,至今我还未见她来。”
“她今日大概是没法来了。”
“为何?”谢妙不太相信兄长此言,符离向来守信,答应自己的事,从未有反悔的,然则谢铭的下句话让还坐在椅上的她瞬间站起,心跟着猛地一跳。“她在和兴坊射箭伤人,正巧凌伯父回京,亲眼目睹她行凶,我估摸着她这会儿正在挨训呢——哎,舍迦你别担心。凌伯父是她亲生父亲,顶多责骂她几句,还能把她怎么样呢?”
谢铭见妹妹脸色不对,赶紧扶她坐下,又温言劝慰,只恐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病情复发,母亲怕是至少得关自己半个月禁闭。
谢妙乖顺地回到座位,秀眉依然蹙着:“符离不会无缘无故伤人。三哥,你当时在场吗?”
谢铭道:“我不在,正巧我有个朋友在,他当时瞧见的。”
他们兄妹二人谈到此处,凌澄派来的侍女终于抵达睿王府,无须通报,自有人引她来见宜光县主,给县主捎来一个口信:今日凌仆射回京归家,凌娘子与父亲久别未见,全家要吃顿团圆宴,不能前来赴县主的约,还望县主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