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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尹若游笑道:“照这般说来,我刚才念的诗,便更与眼前情景相合了。”
  颜如舜道:“哦?为何?”
  尹若游道:“写此诗之人,乃是本朝初年的一位名士,他年轻时才华横溢,也曾汲汲于功名,后来人到中年,经历了太多风波坎坷,心境渐变,因此买下一座百年老宅,修之后入住,乃是为大隐隐于市,从此过上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才会称其为新宅新居,也才会有‘从今不问门前事,屋角桃源避俗哗’之句。如你所说,百年前昙华馆附近一带本是权贵聚集之地,而到了本朝,这一带住的则全都是穷苦百姓,远离权势中心,也就是远离是非,那么现如今的昙华馆倒也算得上是桃源吧。”
  只可惜,她不可能一直藏在此处,不问门外事。
  纵然这里是桃源,也永远不可能是自己的桃源。
  但她们……
  尹若游的视线从颜凌谢三人的脸上依次掠过,忽又问道:“你们接下来会一直住在这里吗?”
  颜如舜看了看凌岁寒与谢缘觉。
  凌岁寒向她笑道:“说起来,我们在这儿住这么久,还没给你付房钱。”
  颜如舜莞尔道:“无论昙华馆从前有多么富丽堂皇,现在破旧成这个样子,我即便想把这宅子赁出去,也不会有谁花这个冤枉钱。只要你们不嫌弃,想住便一直住吧。”
  “我还要在长安待上许久,如今我们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我也懒得再找别的宅子。既然你不要我付钱,那我可不跟你客气了。”凌岁寒性子直率,确实从不说客套话,然而再次望向谢缘觉,她却多了几分犹豫,“你……你在这儿住得惯吗?”
  谢缘觉道:“我的病人现在在昙华馆,我不住这里,还能住哪里?”
  “既然你们已决定一直住在此处,你们就没想过……”尹若游抬眸望了望屋顶倾斜的梁木,蹙眉道,“把这宅子修一下?”
  凌岁寒道:“前些天我们去西市买了几张新床与枕头被褥,夜里能睡一个好觉就行。但要将这里重新修……还不如直接买一座小宅子,恐怕花的银子还少些。”
  尹若游嫣然一笑,将手掌心里托着的小乌鸦放回窝里,打开自己从醉花楼带到昙华馆的一个小木箱,无数的金银珠宝在从窗外投来的暮色里闪闪发光。
  “若只是简单修缮一下,它们应该足够了吧?”
  “谢大夫说了,你想要彻底解毒,所需的那七种药材,每一样都价值连城。”这么多的珍宝陡然出现在眼前,颜如舜眼睛也没眨一下,摇了摇头道,“你还是留着它们买药吧。”
  “谢大夫也说了,那七种药材目前已知的分别被定山派与藏海楼、润王府收藏。藏海楼积累的财富,大崇朝恐怕没有谁能比得上,这自不消说;润王谢惟乃是当今圣人之子,不仅有财还有权;定山派是屹立江湖武林两百余年而不倒的第一名门大派,想来也不会缺钱。只有他们花钱买别人的东西,我们花钱买他们珍藏的奇药,他们会愿意卖吗?这岂不是丢了他们的面子?”尹若游依然笑道,“这些金银,我也没别的用处。你们既已决定要住在此处,把这里修一修,便算是……我付的房费与诊金吧。”
  第61章 置家什同住檐下,设连环借刀杀人(二)
  在场四人中,若论谁最有钱,非尹若游莫属。
  颜如舜虽是如今江湖里有名的大盗,但这些年所盗之财物,能找到原主的都物归原主,实在不能找到原主的她也全部用来救济穷苦百姓,自己是一文不留。
  凌岁寒这十年来则一直跟师君生活,召媱看似是无亲无故的独行侠客,实则这世上任何人无论什么身份,都必然会有父母亲人,召媱出身于富商之家,只因她没一点经商天赋,自幼偏爱舞刀弄剑,父母离世以后,遂将家里的铺子都交给了表姐与堂妹经营,自己去江湖里闯荡,家里每年赚的钱会寄给她一些。她自认为自己一点事没做,这些银子拿多了也于心有愧,每年便只收了极少一部分,因此凌岁寒跟着她自然从未缺吃少穿,但也不可能再像幼时那般锦衣玉食。此次凌岁寒告别师君,前往长安之时,召媱送了她一些盘缠,并不算很多,是以凌岁寒欲要加入铁鹰卫,除了更方便报仇,也是希望能赚些俸禄,免得再过几个月便没钱生活。
  至于谢缘觉,她身份本来最为尊贵,偏偏自她十五岁那年起,因裴惠容被休一事,她在家书之中与父亲争吵了一番,便从此与父亲断了联系,也再没有收到过睿王府寄来的任何财物。所幸她那时医术已小有所成,九如每每为病人诊治,她都会在一旁协助,病人付给九如的诊金,自然有她的一部分。而她在长生谷吃喝不愁,除了偶尔会在山谷外的小镇集市买些漂亮衣裳首饰,剩下的银子也都攒了起来,足够她接下来两三年的吃穿用度。
  然而要是和尹若游的财富比起来,那就远远不如。
  尹若游做下决定:“不如明儿我们一早就去西市,请几个工匠,再置办一些家什。”
  一旁另外三人互相望望,点点头,也不再推辞。
  次日黎明,晴空万里,日光灿烂,她们早早出了昙华馆的大门,在街上一家小店用过了早膳,随后一同前往了长安城最为繁华热闹的西市。
  西市之内人潮如流,无论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还是本地的富豪乡绅,抑或是外州来赶考的文人士子,又或是身骑高头大马的金紫官员,在这里都能看到,他们摩肩擦踵,逐队成群,进入两旁林立店肆,如金子般的阳光洒在那一排排红墙绿瓦之上,喧哗声中充斥着人间烟火气。谢缘觉在人流里走了一阵,哪哪都觉得新奇有趣,忽听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响,她停下脚步,往左前方望去。
  凌岁寒幼时在东西两市逛惯了的,这会儿也不觉得有何新鲜,遂将注意力都放在了谢缘觉的身上,见状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奇道:“那几个胡商有什么不对吗?”
  “胡商?那他们牵着的是……骆驼么?”
  “当然。”
  “果真是骆驼。”谢缘觉低声呢喃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骆驼。”
  十岁以前的谢妙,其实身体远比现在更差,多走几步路就忍不住难受喘气,她不得不遵医嘱,待在屋中静养,读书或作画劳心费神,她也不能坚持太久,是以她每日最期待的事便是符离的来访,她们两人能一起谈天说地。长安多胡商,东西两市的店铺有许多都充满着西域风情,谢妙第一次听说这些风俗,包括听说骆驼这种动物,都是在凌澄的口中。可惜她在脑海中想象了很久,就是想象不出骆驼的双峰应是何模样,凌澄为此特地请了有名的画师专门画下一幅西市交易图。
  那是年幼时的谢妙对于四海臣服、万国来朝的大崇盛世的最初印象。
  往事又浮心头,谢缘觉不由心忖,如此看来,自己其实已颇为幸运,现在的自己只要不太过劳累,多走一会儿路是没有什么大碍的。
  她的病不能有郁结积滞心中,因此凡事她都需要尽量往好处想,不可以自怨自艾。于是思绪又一转,她抬眸将西市这一番热闹景象收入眼底,发现它们竟与幼时所见的图画相差无几,心底便又生出隐秘的喜悦:纵然如今的圣人已不再是从前那样的有德明君,纵然如今的官场有胡振川那样的赃官污吏横行,然而大崇的底子好,只要圣人愿意重新任用贤臣,励精图治,相信朝野上下很快会恢复清明。
  而人总是贪心,得陇望蜀,谢缘觉也不例外,她终于亲眼目睹了人世间的繁华兴盛,便更想在这个人世间多停留几年。
  一来,再多看看这人世的美好;二来……直到现在她仍没能找到符离的下落,她实在害怕在自己死前也得不到关于符离的一点消息,这将是她人生最大的遗憾之一。
  因此之前在前来长安的途中,她与好几家医馆的大夫比试医术,除了向他们介绍自己的名字,还总会向他们打听是否曾经见过一个姓凌的、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娘子——以她对符离的了解,即使对方为躲避通缉而隐瞒身份,也只会改名,绝不会改姓。而自从重回长安,在这天子脚下,人多眼杂,她不便再如此打听,只怕引起某些人的怀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她只要一回忆起年幼时的往事——譬如刚刚进入西市的那一刹那儿,看到许多骆驼商队的那一刹那儿——她就不可避免地想起凌澄。
  这个人,这个名字,在她十岁以前的生命里留下了太多不可磨灭的痕迹。
  “你怎么又在发呆?”突然响起的声音又传到她耳边,原来是凌岁寒盯了她许久,见她出神许久不知想着什么,才终于忍不住再次出声询问。
  “我是在想……”谢缘觉淡淡一笑道,“长安真是个好地方。”
  凌岁寒默然,这句话她无法接口。
  长安城承载了她最惨痛的回忆,也珍藏着她最欢乐的岁月。
  它究竟算不算一个好地方?
  凌岁寒自己也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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