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搬文阁>书库>综合其它>诗吟刀啸> 第92章

第92章

  “我……”息婉正准备回答,不知想到什么,语音一顿,继而摇摇头,“我不姓息。”
  “不姓息?”梁妈妈诧异不解,“难道你父亲不是那位息郎君吗?那你姓……”
  “我姓尹,我叫……”她垂下眼眸,“婉”这个字确实是母亲给她取的,但她一直以来都并不喜欢,此刻沉思一阵,脑海中倏地闪过前不久母亲教过她的几篇古文,其中一句“婉若游龙”倒有几分意思,旋即挺起背,似一杆小小的翠竹,郑重地一字一句道,“我姓尹,我叫尹若游。”
  她不要当婉兮娈兮的季女。
  无论在何种情况之下,何种境地之中,她要飞腾九天的愿望都不变。
  当尹素醒来,尹若游的卖身契已签,事成定局,她无法挽回。她躺在床上,看着女儿那张仍显稚嫩的面孔,半晌无言,转过了身。
  尹若游扯了扯母亲的袖子:“阿母,您生我气了吗?”
  尹素依然不开口。
  尹若游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已经和梁妈妈约好,明天一早她就派人带我走。您如果今晚不想和我说话,我也不知道我们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阿母没有生你的气。”听到此处,尹素终于忍不住回过身,一把将女儿抱入怀中,“阿母是生自己的气,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你已经保护了螣儿十年,现在是该换螣儿保护你。”尹若游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您放心,您之前能从那个地方走出来,我以后也一定会有机会的。我还要出人头地,让阿母您过上好日子呢!”
  尹素抚摸着她的秀发,沉默少顷,又忽道:“到那里以后,记着保护好自己,除了你自己,你谁都不能信。”
  “我明白的,阿母您早就和我说过。这个世上除了您,除了我自己,我谁都不会信。”
  “不,你不明白的……螣儿,要听阿母给你讲一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是……是我从前认识的一个姐妹的故事,她正是因为误信了所谓的朋友,才会有后来的大难……”
  尹素说到这句话时,字字句句都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在尹若游的记忆里不可磨灭。十二年时光飞逝,如今的尹若游回忆起昔年情景,才恍然惊觉,母亲在讲述这个故事之时的神色语气似乎是有些不同寻常,只不过她那时候年纪还小,察觉不出蹊跷。
  原来……
  尹若游唇边扯出一抹苦笑,抬眸往前望去,继续跟上前方那个熟悉的背影。
  颜如舜轻功虽强,然而这会儿她并未施展轻功身法,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善照寺中乱逛。尹若游自然很容易在寺里找到了她,本想遵从母亲的吩咐把她给叫回去,刚张开唇,心下一动,竟鬼使神差没有出声,反而放缓脚步,远远地跟着她。而颜如舜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一般,思绪不知飘到何处,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后有人,就这样不停地往前走下去,直到路过一面铜镜——
  佛家有不少与明镜有关的典故,是以善照寺在清凉台上摆放了一面与人同高的大铜镜,称其为“业镜”。
  ——“讼习交諠,发于藏覆。如是故有鉴见照烛,如于日中,不能藏影。二习相陈,故有恶友、业镜、火珠,披露宿业,对验诸事。”
  颜如舜在这面镜前呆滞了一下,脚步终于就此停住。
  如此,尹若游看着颜如舜,颜如舜看着镜中的自己。
  普普通通一面铜镜。
  所谓的“照鉴善恶”只不过是佛教典籍里的一种说法。善照寺在人世间,而人世间的镜子俱是一般,只能照见现实中存在的东西。此刻,青霄白日,日光灼灼,颜如舜将镜中自己的脸盯了许久,却不知为何看见许多人影在镜里飘来又浮去,陡然间,所有人的头颅一落,猩红鲜血飞溅到她的脸上!
  铜镜中她的脸上。
  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却觉得镜里自己那张脸变得更加清晰。
  更加令她厌恶。
  哀嚎声与咒骂声甚至纷纷从镜中传出,在她的脑海里吵个不停,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右手已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刀,缓缓地举到自己的右脸颊边——那里已有了一道扭曲如蛇的丑陋伤疤,刀尖此时就抵在了伤疤一旁的肌肤上,骤然只一声厉喝:
  “你要做什么!”
  尹若游纵身一跃,人在半空中之时已抽出腰间缠绕的九节鞭,如层层波浪一般扬了过去,缠着颜如舜的右手腕。
  其实当尹若游的声音响起之时,已让颜如舜瞬间回过神来,以她的轻功,要避过尹若游的九节鞭轻而易举,但她既听出扬鞭之人是谁,便站在原地,毫无动作,任由冰凉的银鞭像毒蛇一般缠绕在自己手腕上。
  她转过头,对着尹若游展颜一笑,又是从前的明朗潇洒,完全看不出适才的失态,两根手指一动,让短刀在自己手里转了个圈:“我只是照照镜子,顺便玩玩刀罢了,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尹若游收回九节鞭,目光盯着她脸颊上已有的那道刀疤,若有所思。
  颜如舜问道:“令堂呢?你就这么一个人出来……”
  尹若游道:“谢缘觉和凌岁寒在照顾她。”
  颜如舜道:“你居然放心让她们照顾令堂?这可不像平时的你。”
  尹若游闻言一愣,这才意识到:是啊,自己刚刚是糊涂了么?居然敢把母亲丢给她们照顾?如果……如果……她在心里连道了两声如果,实则并不怎么慌张害怕,也未着急返回禅房保护母亲。于是她不得不承认,仅仅这两三日短暂的相处,她们在自己心中已经与众不同,尤其是颜如舜……可是……
  她默然良久,突然开口问道:“你之前对我的态度改变,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
  颜如舜眸色一动:“当年的事,令堂已经告诉你了?”
  尹若游道:“她早就告诉了我。你母亲呢?”
  颜如舜道:“我母亲……她在八年前已离世。但她还在世的时候,常跟我说,如果我今后能有机会能离开去别的地方,一定要找到令堂,向她道歉。”
  尹若游点点头,又冷冷地问了第二遍:“所以你之前对我的态度改变,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
  颜如舜沉默。
  尹若游倏地冷笑,像刀锋亮起一般的冷笑:“要道歉你跟我阿母道歉,她现在就要见你。但我母亲是我母亲,我是我,你用不着补偿我!”
  说完转身就走。
  颜如舜发现她似乎很生气,大概有些明白她生气的原因,却又不能够完全理解,茫然地望了一会儿她的背影,终于将足尖微点,纵身跃去,只一刹那儿便落到了她的身旁,刚要与她说话,还未及出声,忽闻一阵呵斥声从左前方院墙外传来,两人神色同时一凛。
  寺庙清静地,普通的僧尼与香客都不会如此吵闹。
  除非……
  颜如舜低声道:“看来官兵果然搜到了寺里。”
  第71章 昆山玉碎心缭乱,磐石今日始转移(一)
  若果真是官兵前来寺中搜查,她们须得立刻返回与凌岁寒、谢缘觉报信,便也顾不得她们刚刚的不愉快,绕过那些官兵的方向,加快脚步,不一会儿回到禅房,在房门口看见凌谢二人。
  “你们可算回来了。”凌岁寒左手握着腰间刀柄,显然是戒备防御的姿态,抬眸望了望四周,“刚才慈舟法师来了一趟,据她所说,官兵已经我们藏身在寺内,估计很快就会搜来。”
  慈舟少年出家,修行多年,精研佛法,常常被达官显贵请去讲经,在长安城声望崇高,倘若官兵们不能确定“刺客”的的确确是藏在善照寺内,他们绝不会有胆子搜查慈舟的禅房。颜如舜奇道:“他们怎么能肯定我们这会儿藏在寺内?”
  明明她们在寺里走了一路,见着有人就立即避开。
  “因为我。”凌岁寒怏怏不悦道,“我跟张婆婆……不,应该是尹伯母打听了厨房的方向,去买了些素斋。有官兵询问厨房里的火工道人见没见过一个断臂女子,那些火工道人自然答是。所幸善照寺不小,他们还得过一会儿才能搜到这儿来。”
  尹若游上前两步,往禅房里间瞧了瞧:“那我阿母呢?”
  “我们在等你们,所以慈舟法师已陪着她先回了她自己的房间。不然若我们久等你们不至,那些官兵却搜到了这儿,看见我们和她在一起,她可就危险了。”凌岁寒道,“你要是不信,你自己去看吧。”
  尹若游默然,不说自己信否,但仍停留原地,并未走动。颜如舜听到这个回答,则不知是喜是忧,让她在这种情况之下与尹素会面,她确实还没考虑好该如何与对方交谈,然而尹素既还在人世,她也不想将道歉的事拖得太久。
  暂时抛开这千头万绪,颜如舜决定先解决这眼下之事:“他们全都来了善照寺倒也是件好事,寺外坊街便不会有多少官兵,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回去。”
  谢缘觉道:“可是慈舟法师还说,他们已将善照寺包围了起来,围墙之外都有官兵守着。”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