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你怎么了?”
“无事。”谢缘觉勉强扯出一个笑,缓缓从衣囊里取出一个药瓶,倒出药丸服下,“老毛病,一会儿就好。”
的确是老毛病,只要一难过便会心痛的老毛病。
而从亲眼看到凌岁寒满身伤痕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便不可抑制地痛了起来。只不过当时在大牢之内,先谈正事要紧,她一直咬牙坚持着,不让自己表现出任何异常。直到出了大牢,闻到风中传来的清新气息,她反而坚持不住,才几乎就要晕倒。
谢缘觉自幼心善,哪怕见到受伤的鸟兽奄奄一息挣扎着求生,她心中也会不由自主泛起悲伤情绪,何况是见到自己的朋友如此严重的伤势?
其实当初做下走出长生谷、投身红尘人世的决定,谢缘觉已告诫过自己,对于红尘中的种种悲欢离合,自己只能旁观,不能参与,当然更不能结交新的朋友——不然一方面影响自己的寿数,另一方面平白无故地惹更多人伤心。殊不知人与人之间的情义,比喜怒哀乐等等情绪更难以控制。
服完药,谢缘觉右手无意识地伸向胸前,隔着衣料摩挲了片刻,旋即摸到贴身挂在自己心口的一枚狼牙吊坠,又隔着衣料将它紧紧攥在手中。无论凌岁寒是不是符离,现如今她都已将她当成了朋友——她终于长大成人以后的新朋友。
她必须要救她,必须让她们都安然无恙。
还好,朋友与家人不同,她随时可以与她们告别。
待救出了凌岁寒,解决了尚知仁,再帮颜如舜与尹若游找到了袁成豪,她就随时可以与她们告别。
第94章 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六)
坐在出城的马车上,凌岁寒越想越觉不对劲。
本来按照计划,她在牢中似终于忍受不住酷刑的折磨,又被尚知仁的承诺诱惑,向尚知仁服了软,告诉他埋藏秘册的地点:
——长安城郊西南处青柏岭上一块形如虎踞的巨石旁从左往右数第三棵树边的泥土地里。
别看“青柏岭”名字好听,其实是一片坟地,亦俗称乱葬岗。据说前朝战乱之时,天灾人祸,层出不穷,数不清的百姓死于非命,到最后也不知这些尸体究竟谁是谁家的,直到本朝建立之初,高祖皇帝悲天悯人,下旨将这一具具白骨都埋葬在青柏岭上。因此这地方流传着不少诡异传说,平日里行人们出城赶路,都有意绕过此处。
荒凉僻静,确实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然而出乎凌岁寒的意料,尚知仁闻言并未立即赶往目的地,反而命人解开她手足上的镣铐,不急不忙地与她一同用了午膳,继而又命人给她戴上新的枷锁,这才带着她离开大牢。
凌岁寒顿生疑问:“我已经把地点说得够清楚,你还要带上我一起去,不怕我中途逃了吗?”
尚知仁笑道:“你现在还有能力逃吗?”
老实讲,当然没有。
如今她身体稍微动一动都觉骨头似要碎裂的疼。
但沉重的伤势影响了她的行动,影响不了她敏锐的感官。马车行到青柏岭,凌岁寒登时察觉到一阵杀气,看似寂静的乱葬坟绝对潜藏了不少兵马。她侧首打量了一会儿尚知仁的神色,想了一想他刚才的种种行为举动,顿感不妙:看来这些兵马十有八九是尚知仁所派,他难道已经提前知道了自己的计划?
所幸,她能察觉得到埋伏,颜如舜与尹若游必然同样能够。
那是一株高约十余丈的百年古树,枝叶茂密,乃是此地的树王,若非轻功卓绝之人还轻易跃不上这样的高度。是以那些武艺平平的官兵只能够隐藏在草丛或树洞之中,而颜尹二人则蹲在古树顶上枝干的密叶里,面带青纱,居高临下,眼看着四面八方的埋伏,同时蹙了蹙眉,又不约而同向对方问道:
“还要动手吗?”
追究是谁泄了密并非目前最要紧的事,如何下一步行动才是此时此刻最应该考虑之事。
颜如舜低声呢喃:“我们不动手,定山派那边也已经行动了。”
依照她们与定山派的约定,今日定山派弟子会带着谢丽徽在城外暂时住一晚。郡主失踪,必会引起朝堂震动,直到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郡主终于被“救”回,她再当众说明今日劫持她的匪徒亦是一名独臂刀客,与那日的刺客绝对是同一人,自然可以证明凌岁寒的清白,连润王也阻拦不了。
偏偏尚知仁将凌岁寒带出了大牢,即便她们今日能够杀得了尚知仁,凌岁寒仍是摆脱不了刺客的罪名。
“如果我们不动手,尚知仁也会制造凌岁寒逃狱的假象。”尹若游对尚知仁颇为了解,颇为忧虑道,“一旦她重新回到牢中,受的刑会更重。”
“那就先带凌岁寒离开,别的事以后再说。”颜如舜当机立断做下决定,又略一沉吟,“待会儿我先出手,但倘若我不能一招救走她,那些埋伏在四周的官兵必然立即围攻于我,我缠着他们,你再继续设法救人,一旦将凌岁寒救下,你们立刻离开,不必管我。”
断后是最危险的事。
尹若游闻言蹙眉,欲要再与她商量。
颜如舜又赶在她开口前道:“她伤势不轻,恐怕没法再施展轻功,你带着她跑不快的,必须有人掩护。而我轻功好,只要你们走远了,我随时随地都能脱身。”
这话倒不是夸大。
因此尹若游不再犹豫,点了点头。
马车渐停,风吹帷幕,尚知仁与凌岁寒的面容都露了出来。但他们并未走出马车,尚知仁吩咐亲信前往凌岁寒所说的地方进行挖掘,他自己靠着车内的软枕,右手握着一柄吹毛立断的匕首把玩着,锋刃时不时虚虚划过凌岁寒的脸颊或颈部。
这是他的护身符。
那些身怀武艺的江湖人士神出鬼没,能以一敌众,尽管青柏岭埋伏了不少自己的人马,但尚知仁犹不放心,为以防万一,他还需要凌岁寒作为人质,纵使待会儿现场乱起来,他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然而他还是轻视了颜如舜的轻功,在车帘被揭开的那一瞬,她身如无形之风,已在刹那之间飞到马车之旁。倘若一切顺利,她能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之前取走尚知仁项上的人头,以及砍断凌岁寒身上的枷锁,可惜她双足才踏上马车,只听“砰”的一声,车前升起一块铁板,铁板上数十个圆形凹陷纷纷射出寒光!
这马车竟设有机关暗器!
颜如舜反应迅速,似疾电后退,再凌空飞起数丈,避过一半飞镖,同时双手一扬,袖中飞刀乍现,又打落另一半飞镖。好不容易从生死关头走了一遭,还未来得及歇口气,耳听得金铁交鸣,杀声震天,原来埋藏在草丛树洞中的众多官兵终于大喊着跑了出来,个个手持兵刃,向着颜如舜攻去。
单打独斗,这些官兵谁也不会是颜如舜的对手。
偏偏他们人多。
里三层外三层将颜如舜团团围住,哪怕她面对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猪一群牛羊,她能够一刀杀一个,想要全部将他们杀死,也得很费一番工夫。
何况一来,他们武功再低微,毕竟不是半点功夫不会,倘若久战不休,颜如舜的体力迟早会耗尽,必定陷入危险境地。
二来,颜如舜并不想杀人。
在她看来,这些官兵只不过是奉命行事,都是一些身不由己的小人物,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不想再多造罪孽。
她只得尽可能地将他们打倒在地,尽量使得他们失去战斗力。
然而她既一个人不杀,那些官兵的胆*子越发大起来,有恃无恐,只进不退。刀光剑影环绕她的周围,她则需要耳听四面,眼观八方,哪怕她身法灵巧非凡,也逐渐感到有些吃力。
车帘早已落下,凌岁寒侧耳倾听车外的打斗声,从一声声哀嚎声中细数她已打倒几人,心忧不止,低头又看一眼自己颈边的匕首,骨子里的决绝烈性让她实在无法再继续忍耐下去,不仅自己做一只待宰的羔羊,还害得朋友为自己陷入危险。正当她握紧拳头,下定决心纵使拼了一条命也要与尚知仁同归于尽之时,却听车外骏马突然嘶鸣一声,马车迅速颠簸震荡起来,她自己也好,尚知仁也罢,同时身体一歪,撞在车壁上。
马车倾斜倒在了地上。
车内的人当然也在刹那间摔了出来。
尚知仁不会武功,又常年养尊处优,忽遭变故,疼得叫了一声,根本来不及想不明白发生什么,右掌一松,手中匕首已然掉落;而凌岁寒虽有伤在身,论反应能力,不知比尚知仁快上多少倍,见拉着马车的那匹枣红骏马同样摔倒在地,马腿上还缠着一条银色的九节鞭,顿时明白一切,侧身在草丛里一滚,转眼间已滚到骏马一旁,忍疼直起半个身子,九节鞭犹如银龙飞舞,迅速松开马腿,又缠绕在了她的腰上。
登时间,凌岁寒好似一只纸鸢飞上了天空。
而那银色的九节长鞭便是牵着纸鸢的长线。
尹若游站在不远处一株树上,面色紧绷,潜运内功,使出全部力气握住鞭把,将凌岁寒拉到自己身边,先问了一句:“你怎么样?”不待对方回答又立刻道:“我们先走。”扶住凌岁寒的身体,又纵起一掠,往一条草木茂密的小路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