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对于凌岁寒而言,这十年她想到谢妙的时候确实不多,仇恨在她心里占据了太多位置。
颜如舜不懂她为何会说这种明显会刺激到谢缘觉的话,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莫要再多言,随后对谢缘觉道:“天晚了,要不你早些休息吧?别的事,明日再谈。”而劝完谢缘觉,又劝凌岁寒:“你也一样需要好好休养。我们四人之中要属你的武功最好,你得养好了伤才能保护我们,是不是?”
这句话果然奏效,静了须臾后,凌岁寒与谢缘觉都点点头,各自去了抵玉为她们安排的客房。颜如舜则还留在原处,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握着茶杯,若有所思。
尹若游道:“你还有话对我说?”
“其实我给你们讲的故事还不够完整。”颜如舜只犹豫了一下,随即坚定地说了下去,“本来我想要告诉给令堂的,可惜最近风波不断,短时间内我应该没有机会再到普照寺。令堂一定还不知道,当初我母亲为什么会出卖她。”
尹若游道:“为什么?”
颜如舜道:“因为我。”
尹若游道:“你?”
颜如舜道:“令堂计划给袁成豪下毒的时候,正巧是我母亲怀了我的时候。她很害怕,即使袁成豪真的死了,她怀着身孕,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个世上生存,因此她想……或许这个孩子,能让袁成豪待她不一样。我小时候恨了她很多年,恨她为什么生下我却又不爱我,后来我终于明白,如果不是我,或许她有机会离开魔窟;害得她整个人性情大变的,除了袁成豪,也还有我。”
她此时的声音又轻又平又缓,听不出任何情绪。
尹若游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半晌,才道:“所以你觉得你是罪人?所以你一直恨你自己?”
颜如舜不说话,默认。
她当然是一个罪人,不止这一件事有罪。只不过因为这件事,她才发现,原来她在还未出生以前便已经是一个罪人。
尹若游接着问:“所以你很痛苦吗?”
颜如舜发觉自己不应该再继续沉默下去,遂扬了扬笑容:“你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这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我能看出来。或许别人看不出来,我能看出来。”尹若游稍稍一顿,唇角倏然浮现一个冷笑,“我在醉花楼多年,见过的人面兽心之辈数不胜数,他们满身罪孽,做过不知多少恶事,却永远快活无比,从来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负罪感。在这个世上只有好人才会痛苦,越是善良的好人,才会越容易痛苦。这很可笑,不是吗?所以,很早以前我就告诉自己,我绝不要做好人,我一定要比恶人更恶。”
但更可笑的是,此时此刻,她看着这样的颜如舜,她内心竟同样感觉到痛苦。
颜如舜听罢呆了呆,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你也受了伤。”尹若游的最后一声叹息微不可闻,“她们都睡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第103章 樊笼犹自拘方寸,负阴抱阳万物和(八)
她们四人在藏海楼住了一夜,定山弟子见她们久久不归,自然不免有些担忧,在陈家庄猜测讨论起藏海楼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春燕坐在人群里听了半晌,越听越感兴趣,右手摩挲着前些日子唐依萝送给她的那支鹊形金钗——她不知是从何时起将它从头上发间取下,紧紧握在了手里——几番犹豫,最终鼓起勇气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段其风的袖子:“段师兄。”
段其风回首道:“干嘛?”
“那个藏海楼到底是什么门派,真的什么都知道吗?”春燕睁着一双眼睛充满好奇,声音却很低很轻,不打扰其余定山弟子的谈话。
为师妹讲解武林典故确实是做师兄的责任,因此尽管觉得这会儿时机不合适,段其风稍一迟疑,还是点点头,简单解释了一下藏海楼的来历。
春燕喃喃道:“照这么说,江湖上一定有很多势力都觊觎着藏海楼的情报……”
段其风敷衍地“嗯”了一声,继续聆听其他同门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春燕则继续小声问道:“段师兄,那这个藏海楼里除了沈盏,还有哪些出名的人?”
“哎呀,你怎么突然对藏海楼这么感兴趣?”段其风终于不耐烦了起来,“你说说我们现在是应该聊这些的时候吗?”
本来这几日段其风的心情便不好,这句话的语气不由得有些冲。倘若是别的定山弟子,晓得这位师兄的性子向来如此,其实并无恶意,并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但春燕闻言一怔,瞬间脸色微变,身体也往后缩了缩。
唐依萝坐在一旁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她与春燕虽接触不多,却已发现这位师妹胆子不大,似乎很容易受惊,见状拉起春燕的手,微笑道:“你是好奇我们之前见过的宁初晴与宁暮雪吧?你一定看出来了,她们是一对双生姐妹,而她们的父母是藏海楼初代楼主沈韶烟的亲信,因为过世得早,所以她们两人是由藏海楼的另一位老人余婆婆带大。据说那时候她们还年幼,已展露出非凡的武功天赋,沈韶烟便花费重金请了无数名师教授她们武艺。或许是由于双生子的默契,她们的武功如果单打独斗,只能算作普通高手,但若是刀剑合璧,威力倍增,江湖中少有人能敌。不过这都是我从前听的传闻,我还没见过她们刀剑合璧的功夫呢。至于藏海楼其他出名的人嘛,像什么余磬啊抵玉啊……倒也不少,只是这会儿不方便细说,等以后有空了,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其实唐依萝猜错了一点,春燕对宁氏姊妹的兴趣不大,她真正想问的不是她们,但唐依萝温和的态度确实安抚了她,她颔首应了一声好,也微微笑起来,继而沉吟道:“唐师姐,我们真的要当着天下群豪的面向召媱和凌岁寒赔罪吗?”
唐依萝道:“不止是赔罪,也是要当着天下群豪的面证明她的清白。”
春燕道:“我听说召媱在江湖上成名多年,人人都道她是作恶多端的妖女,就算陈娟的事冤枉了她,也不一定别的事都冤枉了她啊?”
唐依萝道:“据陈娘子所说,当年召媱不仅打抱不平,帮她杀了那些欺负她的官兵,还设法在她父亲面前演了一出戏,只为她父亲从此待她好一些,单凭这份用心,就能称得上是侠义之士。她既有侠义之心,那其他伤天害理的事儿,恐怕也与她无关。”
春燕道:“可是……”
唐依萝道:“可是什么?”
春燕道:“可是如此一来,我们定山派的名声就坏了……”
唐依萝道:“这倒不至于吧?虽然这确是我们的错,可说到底只是一场误会,万幸我们没有给她们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春燕道:“是误会,这种误会放在普通人身上,没有谁会在意。但我们定山是江湖第一大派,就一定会有很多人嫉妒我们,想要挑我们的错处。哪怕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污点,也会被那些人放大。我记得半年前,游云师叔在映心斋给我们讲书时,就讲过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尽管她说话声音一直很小,而在场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又十分嘈杂,但习武之人听觉敏锐,一听此言,都纷纷看向于她,面露忧色:“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
尤其是段其风闻言大感震惊,春燕是他师尊望岱两年前路过一个荒村,在一堆因疫病而死的百姓尸体里救回来的孤女,因为出身低微,她没见过什么世面,段其风一直认为她见识浅薄,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候她还真有些想法。遽然间段其风又忆起一事,定山派向来文武并重,师长们除了教授弟子武艺,还会在映心斋开设文课,但大部分年轻的定山弟子爱武胜过爱文,对于读书能躲就躲,唯有春燕从不缺席这类文课,只是每每坐到最末尾的位置,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段其风皱了皱眉,叹息道:“果真如此,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做错了事怎么能不承担责任呢?”
春燕小心翼翼地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众人不约而同立即询问。
这是春燕第一次在本门弟子集中商讨事务之时主动开口提意见,她本有些心慌,但看见唐依萝期待的目光,遂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稍稍大了一些:“或许她真的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儿,但她有这样糟糕的名声,不会是毫无缘由,我还听说她性子一直很张狂,得罪了不少仇家。如果我们把包括她众多仇家在内的群豪都召集起来,先解释了陈娟之事,再想办法让她的仇家们立刻提起她别的‘恶行’,众人都闹起来,大概能让群豪的注意力从我们身上移开。“
这不仅仅是一个提议,她只用极短的时间已在脑海中思索出一个极详细的计划,正待继续说下去,凌知白面色不豫,顿时打断:“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从前我们不明真相也就罢了,如今我们已知她为人,不尽量助她洗脱污名,还要暗中陷她于不义,如此行径,非但我辈侠义道中人不耻,天下万民亦不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