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谢缘觉听罢沉吟道:“你们了解她的性格,所以早就猜到她会对自己人下杀手?”
很平常的问话,很平常的语气,是谢缘觉一贯的不带感情的淡漠语气。
抵玉并未察觉出不妥,遂点点头道:“是楼主早就猜到的。”
谢缘觉紧接着道:“那为什么沈盏不提前告诉我?”
抵玉道:“告诉你什么?”
谢缘觉道:“告诉我,梁未絮极有可能杀死自己身边人。”
抵玉道:“不死人,这场戏怎么能演得够真呢?我们以为你能想到这一点。”
谢缘觉道:“死了一个胡振川,还不够吗?”
抵玉道:“不太够,胡振川与魏家的关系不够近,只死他一个,魏家不能成为真正的受害者。只怕圣人会转而怀疑魏赫与梁未絮,那便无法彻底扳倒尚知仁。”
谢缘觉稍稍沉默一会儿,又骤然问道:“死的魏家仆役们都是什么样的人,贵楼可有深入查证?”
抵玉道:“他们大都不是江湖人,除了少数护卫以外,皆不通武艺。”
言外之意,藏海楼不会浪费时间精力调查这种普通人。
谢缘觉道:“所以,你们不能确定他们的善恶,就要牺牲无辜者的生命,来做一件看似正义的事?”
抵玉终于从谢缘觉平平淡淡的语调里听出一点隐藏的怒气。
藏海楼尽知江湖事,抵玉自然晓得谢缘觉从不杀人的怪癖,但她万万没想到谢缘觉自己不杀人也就罢了,居然对陌生人性命也如此关心,诧异道:“无辜?你应该听说过魏恭恩,这些年他在他的辖地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俨然就是河西一带的土皇帝,绝不是良善之辈。”
谢缘觉坚持道:“魏恭恩并非良善之辈,但他的仆役们有可能只是为了养家糊口,才在魏家做事。至少目前没有证据表明,他们一定作过恶。”
在经过为江娥诊病之事,以及完全了解尹若游的过往身世经历以后,谢缘觉不再固执地认为杀人一定是错误的。可是,她对于生命的尊重依然没有改变,自始至终没有改变。
如果她提前知*道梁未絮会对那些仆役下杀手,她当初是绝对不会同意沈盏的计划。
在腥风血雨、杀戮成风的江湖里,抵玉确实第一次见到谢缘觉这种人,不禁愣了好半晌,才忽问道:“那马青钢的护卫呢?他们也有可能是为了养家糊口,才在马家做事。在你看来,他们是否无辜?”
谢缘觉道:“他们还未死。”
抵玉道:“那你要把他们放了吗?让他们前往官府,说清楚来龙去脉,害你们四人再次陷入危险之中。”
谢缘觉微微一愕,默然未语。
抵玉站起身来,扶了扶自己头上的累丝飞燕金钗,慢悠悠地道:“据说这庄子是陈娟的旧宅,倘若官兵们在这里发现了马青钢和他的护卫,陈娟必脱不了干系。马青钢等人究竟如何处置,你且好好考虑清楚,早些考虑清楚吧。”
言罢,她对着她们行了一礼,继而转身离去。
待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众人的谈话声也暂停了一阵,偌大的后院宁静许多,直到“如愿”飞到她们一旁松树的枝头,“哇哇”地叫了几声,表明抵玉已真的离开。尹若游这才犹豫着对谢缘觉道:“虽然我很讨厌她,但她刚刚说的话,倒是很有道理。”
“你讨厌她?”颜如舜插话道,“为什么?”
尹若游反问:“你很同情她?”
颜如舜坦然承认:“是。虽然我不明白在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能看出她的为难与痛苦。不过……我同情她和你讨厌她,这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应该是有关系的。颜如舜回忆了一下,似乎就是在自己透露出对抵玉的同情之后,尹若游对抵玉的冷嘲热讽变得多起来。只是这两者之间究竟有怎样的关系,那她便实在想不明白。
多年浪迹江湖的经历,颜如舜见惯世情,她对于人心的了解其实并不输给尹若游,还真是很少遇到让她这样糊涂的情况。
尹若游深深注视她片晌,不仅没有回答,反而又倏然转头,继续向谢缘觉询问:“你到底如何打算?”
谢缘觉道:“我想先查一查马青钢的那些护卫的为人。”
尹若游蹙眉道:“挺麻烦的,但……”
一句话只说一半,她停下来顿了顿,颜如舜笑着替她补充完整:“但只要你愿意,无论什么麻烦都无所谓。”
尹若游侧首道:“你猜到我要说什么?”
颜如舜笑道:“从前,我是觉得你挺难懂。那是我错了,你的心思,本来就没那么难猜。”
尹若游低声一笑,呢喃道:“是么?你能猜到我那么多的想法,却还是猜不到……”话锋蓦地一转,声音变得能令她们听见:“那么查完之后,又怎么做?”
颜如舜道:“或许,我们可以等凌岁寒出狱以后再商量。”
谢缘觉道:“她真能顺利出狱吗?”
颜如舜道:“之前我和陈娟打听过,陈娟也称赞郑伯明是绝对的好官。”
既是好官,既是能臣良吏,十有八九会发现这桩案子的可疑之处,然后扣留住凌岁寒,继续追查下去——这才是沈盏的计划里最大的危险。然则她不在乎凌岁寒的命,又怎会为凌岁寒考虑这一点?
尹若游道:“待会儿我们得去大理寺瞧瞧。”
第110章 旧日铁弓载深恨,新调羽箭射宿仇(七)
大理寺内,一灯如豆。
郑伯明望着灯罩里的摇摇火光,陷入沉思。经过他这两日的调查,这桩案子的可疑之处实在太多,他将凌岁寒召来询问,本以为对方会与自己狡辩,哪知道她毫不迟疑地承认确实是她设计陷害了尚知仁,还目光坦荡地看着他道了一句:
“你好像是个好人,骗你没意思。”
反而令郑伯明无言以对,愣了良久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凌岁寒左手和双足都带着枷锁,大大方方地寻了个垫子坐下,则继续对着他道:“况且你挺聪明的,骗又骗不到你,何必白费我的口舌,还让我心里有负担。我们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反正你也一直想要扳倒尚知仁,可你和你的同僚们努力这么多年,前赴后继,你们要么被贬要么被诛,尚知仁依然好端端地享受荣华富贵,这哪里公平了?他陷害冤枉的人还少吗,凭什么别人不能陷害冤枉他?我师君就说过,她的武功天下无人能及,所以她和任何敌人都可以一对一公平作战;但若是普通侠士,在面对武功强出自己许多的十恶不赦的歹徒之时,其实不一定非得拘泥于什么江湖道义,只要能够除恶,什么围攻什么车轮战都可以使出来,不然恶人逍遥法外,残害了更多无辜,岂非得不偿失?总之呢,面对什么人就讲什么态度,对待好人是得公平公正,对待恶人就得比他更恶更狠。”
她张口以后几乎没有停顿,不一会儿便说了这一大段话,郑伯明则始终未出声。
只因郑伯明此刻心中确实纠结,他自幼深受儒家思想教诲,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乃君子立身之本。他的道德良知,让他很难做出“以恶制恶”的行为,然而一旦将这桩案子的疑点上禀给圣人,所造成的后果,又并非是他愿意看到的。
正沉思间,忽听见凌岁寒提到她的“师君”,郑伯明终于神色微动,突然道:“你是江湖侠客,我对江湖武林并无了解,也是这几日为办你的案子,才查了一些关于你的情况。恰好,这段时日,江湖上有很多你的故事。”
“我才在江湖上闯荡了没多久呢。”凌岁寒歪歪头,颇为好奇地问道,“很多故事?哪些?”
“在柏州定山之上,有一道家门派,据说是当今武林第一派。”郑伯明道,“一个时辰前,我刚收到的消息,定山派就近召集了柏州一带的部分江湖人士,当众向他们说明,十年前定山弟子对召媱的误会,并希望这些江湖朋友将此事散播到江湖各处。过不久,定山似乎还准备召开一次武林大会。”
凌岁寒闻言愣了一愣:“这么快……”
尽管凌知白早就向她保证,掌门和各位师伯叔定会当着天下群豪的面给她和她师君道歉,但她完全没想到定山派的动作会快到如此程度,半点都不耽搁。
郑伯明道:“了解来龙去脉以后,我特意算了算此事发生的时间,然后到架阁库调取了旧案卷宗。”
当年召媱杀死那群金羽卫官兵,为避免牵连到无辜,以长刀在树干上刻下“杀人者召媱”五个大字,因此这些年召媱其实与凌澄一样都是朝廷钦犯。只不过她行踪无定,朝廷官兵实在找不到她,何况即使找到了她也打不过她。渐渐地,这案子便不了了之,但此案的卷宗自然还保存朝廷衙门的架阁库里。刹那间凌岁寒心神一凛,不再似方才那般放松,整个人的身体坐姿调整成防御戒备的状态。
郑伯明接着道:“你可知道那些金羽卫官兵出城为的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