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关于这个问题,尹若游很早便觉好奇。
在她知道颜如舜的身世以后,她的惊讶到达顶峰。
原来颜如舜的过往经历遭遇,完全不比自己好上多少。至少她自己还有母亲的疼爱,母亲对毫无保留的爱,一直珍藏在她的内心深处,让她足以抵挡这些年的所有痛苦折磨。可是颜如舜的少年时代,恐怕从未真正体会过“爱”是什么。
——她凭什么还会认为这个人间美好,凭什么还会觉得这个人间值得珍惜?
颜如舜恍惚了一阵,好像才理解尹若游这个问题的意思,她又笑了笑,这一次的笑容像秋风,洒脱与寂寥竟都能藏在其中:“你晓得的,我之前与你说过,袁成豪每回作案,都要先派我到对方家中打探情况。因为这个缘故,我见过无数户人家的生活的情景画面,见过他们的喜怒哀乐,见过他们因为小事而起争执闹矛盾,也见过他们对彼此之间的关心关爱,还见过他们在夜间闲话聊天,说起白日里所做的一件小小善事的时候的欢喜雀跃。当然,我见过的肮脏丑陋也不少,可若是细细算来,这人世间的美好总是比丑陋更多的。”
“可是……这样的人间,你觉得你不配,对吗?”尹若游依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终于在这一刹那儿看懂颜如舜笑容的深意。
这句话太直接,也太剜心。
颜如舜却没有否认,在许久的静默以后,居然颔首笑道:“到最后,这一切的美好……终究都是会毁灭在我的手里。”
“是毁灭在袁成豪的手里。”尹若游坚定地道,“不是你的手里。”
“没什么区别。作恶就是作恶,给自己的恶找理由,是最懦弱的行为。”
“那我之前骗了你们几次,你又为何要给我找理由呢?”
“我和你不一样。你从来不曾真正做过恶,你只是想要摆脱泥沼,挣扎出一条光明坦荡的路。”
其实这些话,颜如舜本来不愿透露给任何人。偏偏今晚的气氛不同寻常,四周花灯随风摇摆,闪烁的灯火映入她与尹若游的瞳孔,让她忍不住与尹若游交心:“而我是不值得被拯救的。有时候我在想,或许我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人间,如果……”
一句话尚未说完,她的嘴唇忽然覆上轻柔的触感。
是尹若游在瞬间伸手捂住了她的口。
“但我需要你。”尹若游微微仰起头,身体与颜如舜挨得极近,唇几乎贴上了自己的手背,“至少,对于我而言,这人世间无论有多少美好,你是其中最完美的化身。所以我需要你。”
第117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四)
鸟雀啼窗,天光渐明。
又是一夜过去,颜如舜躺在床榻上,其实一夜都没怎么睡着。昨夜尹若游的那句话一直翻来覆去地在她的脑海里回响,可明明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一句很普通的朋友之间的安排,自己想这么多做什么呢?
只不过她不知如何回应这句“安慰”,在当时沉默了太久,尹若游继续望着她,也未再言语。两人吹了好一会儿夜风,终究是她开口表示天色已晚,劝尹若游早些回房休息,要完全学会扇戏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可以等之后有空再慢慢练习。
颜如舜忽然从床榻上坐起来,深深呼出一口气,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各种思绪全部抛开。那句“安慰”的真正含义被她下意识忽略,下意识选择不去往深处思考,她似乎又恢复如常,走出了房门。
今日是她们四人重回昙华馆的第一个清晨,她决定到厨房多做几样小菜。
朝食的时候,日光投射入窗棂,她们依然围坐在同一张桌边。尹若游照例先给乌鸦“如愿”喂了些碎米和生肉,再侧首看了颜如舜一眼,拿起筷子吃饭,始终没说一个字。
“你们俩怎么了?”凌岁寒若有疑问便不喜藏在心里,“我怎么感觉你们怪怪的。”
“我们能怎么?是你错觉吧?”颜如舜笑着将话锋一转,“你还想到铁鹰卫当官吗?”
说实话,凌岁寒不想,很不想。可惜她实在没想出还能有什么方法可以接近谢泰,迟疑道:“胡振川死了,铁鹰卫现在连个头头都没有,即使我想,他们也肯定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收人。等朝廷任命了新的铁鹰卫大将军之后……再考虑吧。”
尹若游道:“那我们先办舍迦的事。”
谢缘觉道:“我的事?”
尹若游道:“你不是想成名吗?”
“是。”谢缘觉点点头,想了一想,恍然道,“你曾经提过,如果我成了名,又被袁成豪得知,他或许会来找我治伤。”
“不错,这是我的私心。也不知道为什么彭烈给我们的联络方式完全不管用,现在只能试一试这个法子。”尹若游道,“但成名既是你的心愿,我自然会尽力帮你。”
谢缘觉道:“你准备如何做?”
尹若游道:“你之前是如何做的?”
谢缘觉沉吟少顷:“我自出长生谷,从鸿洲到长安,一路上打听了不少名医,与他们比试医术,都是我胜过了他们。”
尹若游的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你希望他们能宣扬你的医术?”
谢缘觉道:“这有何不妥?”
尹若游嗤笑道:“你赢了他们,大部分人反而会对你生出嫉妒之心,即使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不会把自己输给你的事宣扬出来。况且,你说的那些名医,也只是在他们所住之地的附近一带有名吧?纵然其中有少数襟怀坦荡的君子,他们的确宣扬了你的医术,你也只会在那附近一带有一点点小名气而已。”
颜如舜道:“这倒不是最重要的。依我看,你若只是路过那些地方,不会留下来,不会真正深入其中,就算那一带的人听说了你的医术有多么出神入化,也只是随口聊上几句,过些天便忘了。”
毕竟,一个人的医术再了不起,不能帮到自己又有什么用?
谢缘觉若有所思。
尹若游一听见颜如舜说话,默然须臾,才又接着道:“你如今既决定留在长安,那就得找长安城内极有名望的人替你宣扬。”
要说长安城的达官显贵们,当然就属尹若游认识的最多。
凌岁寒皱眉道:“你还要和他们接触吗?”
尹若游微笑道:“这种事,自然须得请可信的人帮忙。善照寺的慈舟法师,出家修行数十载,精通佛法,不少高门贵女甚至后妃公主也常请她讲经。她绝对是长安城内极有名望之人。”
凌岁寒也笑道:“我怎么记得你之前说过,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信的,所以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可信。”
尹若游眼眸中似有光彩流动,莞然道:“我阿母在善照寺得她庇护已有数月,始终没出过什么风波。既然你们都是可信的,我想……也信一信她。当然,请她帮忙只是第一步。待会儿吃过饭,我们先去一趟善照寺,别的计划我们之后慢慢说。”
小半个时辰以后,四人带着乌鸦“如愿”来到善照寺内。
一路上,尹若游都戴着面纱。如今若非有特殊情况,在日常生活之中她已不想再易容,偏偏长安城内认识的人着实她不少,她虽不怕谁,却也不愿再引起风波。
满目翠色,台阶染绿,进入寺中以后她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道:“我先想去看看我阿母。”
颜如舜踌躇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先前她们麻烦缠身,一直不得空,而今终于有时间,她自然必须再见尹素一面,完成母亲生前的嘱托。
尹若游点点头,转而询问谢缘觉:“你要去看看令堂吗?”
自跨进善照寺的大门,谢缘觉的心情就很复杂,闻言久久未语,似在思考之中。她的犹豫让凌岁寒生出疑惑。如果说舍迦回长安这么久都未与睿王见面,一是因为怨她的父亲抛弃了她的母亲,二是因为不想再被困在王府,可是伯母对她一向疼爱,即使与她重逢相认,在知道她的想法以后,应该也会尊重她的意愿,不会强行要求她回家。
那舍迦到底在纠结什么?凌岁寒实在忍不住想问出,谢缘觉终于在这时颔首道了一个“好”字。
这一次,尹若游给她带了正确的路,随后在一处山阶旁与她暂时分手,与颜如舜转身离开。
上了山阶,拐角处在青竹翠叶的掩映下可以看见一座精致的小院。由于裴惠容曾经的特殊身份,她所住的地方十分僻静,院里只有两个中年妇人正坐在石桌边聊天。谢缘觉见她们的相貌颇为熟悉,回忆了一番,才想起她们乃是当年母亲的贴身侍女。是以谢缘觉施展轻功,跃过另一边的围墙,悄悄来到院里主屋的窗边,透过半掩的窗户,一眼望见屋内身着灰色缁衣的裴惠容。
她的心立刻揪了一下,而后发现裴惠容身边竟还坐着一名年轻男子,由于侧对着她,让她看不清对方的相貌,听了一会儿母亲与他的对话,忽然听到“铭儿”两个字,她顿时恍然大悟。
这是她的三哥——谢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