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谢缘觉道:“师君曾说,曲师姨当年短短数年时间,便已练到了第八层。我与她相比,远远不如。”
慈舟微笑道:“可我才练到第五层。”
适才慈舟说自己“医术平平”并非自谦,比起与慧观与杜衡、秦艽、曲莲等人,她的医术确实只能算是普通。是以哪怕刚刚她发现谢缘觉的脉象混乱至极,按照常理推之,似乎命不长久的样子,但她听到谢缘觉这般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寿命可以与常人无异”,她犹豫了一阵子,想到菩提心法的神奇,倒也没有提出异议。
听到此处,颜如舜的心情越发沉重。
她浪荡江湖多年,走过万里长路,自然什么地方的传闻都听说过一些。据她所知,菩提心法问世数百年,似乎还从来没有人能把它练到第九层。
尹若游虽也感到难过,但很快察觉到另一个疑点:“你上次和我们提起秦艽,没说还有这样的故事。你与定山派既有这样的渊源,为何之前见到他们,从来不提这件事呢?”
谢缘觉垂眸静了一会儿,才徐徐道:“山岚道长之死,与我也有些关系,定山派虽绝不会迁怒于人,但我不想再提旧事,惹得双方都伤心。”
这个理由倒说服了尹若游,她正要再问第二个问题,凌岁寒忽又出声,抢在她之前开了口:
“你说遇见秦艽和山岚的时候是在深夜。那么晚,你不在卧房休息,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谷里走动?”
这次谢缘觉又思量了许久,却无法再想出合理的解释,正踌躇间,豁然开朗:在这件事上,自己本来就用不着骗她们。
毕竟,她们都已经知道她一直在寻找她的幼年好友凌澄。
她遂又说了实话:“我听前来长生谷求医的病人讲,我的朋友家中遭难,我本是打算出谷找她。”
凌岁寒的声音带着一点隐约的颤意:“你哪个朋友?”
谢缘觉的目光在慈舟身上一掠而过,轻声道:“我之前和你们说过的。”
凌岁寒的心仿佛被重拳狠狠锤了一下,那瞬息间的疼痛完全不亚于她修炼阿鼻刀法时的疼痛,让她的身体情不自禁地晃了下,又往后退了两步,不再言语。
颜如舜与尹若游对视一眼,看了看凌岁寒,又看了看谢缘觉,神色同样复杂。
谢缘觉以为她们都是担忧自己的病情,不愿意气氛变得如此凝重,于是主动转移话题,向慈舟说明自己今日来善照寺的真正目的。
空气十分安静,连乌鸦“如愿”都停在窗台边不再啼叫。
慈舟转过身,缓步走到窗边,眺望寥寥长空:“你想要出名?”
谢缘觉道:“佛说四大皆空,可缘觉还是一介凡人,仍存名利之心。”
“我也是凡人。”慈舟的声音里仿佛藏着许多感叹,尽管佛家讲究众生平等,但无论慈舟修行了多少年,她始终还未修成佛,仍然只是凡人一个。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对于故友的传人确实多了两分爱护,思忖道:“你既是杜衡之徒,医术应当不差,成名是迟早的事儿。我是晓得长安城内有几位贵人近日身体不适,之后我再见到她们,会在她们的面前提一提你的名字。”
谢缘觉心怀感激,欲要站起身来行礼,慈舟又回身走到她身边,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你先在这里歇一歇,用过饭再走。”
旋即她便出门派人安排斋饭。
“如愿”从窗台边飞过来,飞到了谢缘觉的身边。谢缘觉抚了抚它的黑羽,抬首望向颜如舜与尹若游道:“是它把你们叫来的?它是不是打扰你们和尹伯母说话了?”
尹若游道:“我已经和阿母见过了面,她很好,我也很好。那你呢?你见到你的母亲了吗?”
“我……”谢缘觉道,“我没有和阿母相认。我希望若你们今后再来善照寺,偶遇到她,也不要向她提起我。”
“你刚才情绪激动,病情复发……”颜如舜试探着道,“是因为令堂吗?”
谢缘觉再一次选择说实话,只不过不与裴恵容相认的理由,她有所斟酌:“阿母一直待我极好,我只怕和她相处太久,我病情控制不住,既对我身体有伤,也惹她伤心。何况三哥似乎常常都来善照寺看望阿母,要是被他知道我已回长安,他肯定会告诉大哥,大哥也肯定会逼我回王府。”
颜如舜提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那你与我们相处呢?”
谢缘觉低首,无言以对。
稍稍过了会儿,慈舟带着人给她们送来斋饭。待用过午膳,又歇了小半个时辰,谢缘觉身体恢复了一些,才慢慢起身,向慈舟法师告辞。四人在离开善照寺以前,先一同随着尹若游去拜访了尹素,又与尹素说了会儿话,才真正踏上返家的路。
这一路上,她们都很沉默。
根据适才谢缘觉的说法,她的病听起来好像也不算很严重,只要心如止水,不起波澜,就不会那么痛苦。假若谢缘觉真是冷心冷情的人也就罢了,偏偏她的心肠比谁都柔软。
今后在红尘之中,她的病痛还会发作多少次呢?
永远地伴随她一辈子吗?
别的任何事,甚至包括凌岁寒想要弑君报仇的事,她们都可以尽力地找出破局之法。然而生老病死,人力很难扭转。既然神医九如都对此无能为力,她们到底能够做些什么呢?
而那唯一的希望,菩提心法第九层,太过虚无缥缈。
就这么鸦雀无声地回到昙华馆,谢缘觉停下脚步,终于又开口:“慈舟法师说,《菩提心法》是百余年前净意庵的第一任住持归一亲手所著,除此之外,归一还著有一本武功秘籍。”
“我们回你屋里坐着说。”颜如舜一边走,一边道,“这是净意庵的传闻,可是江湖上其他地方的传闻却说《菩提心法》已经流传了数百年,总有一个传闻是假的。”
谢缘觉道:“是,这很蹊跷。不过我确确实实知道,江湖里有一本武功秘籍的字迹,与《菩提心法》的字迹十分相似,看起来像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尹若游道:“哦?哪本?”
谢缘觉一字一句道:“阿鼻刀法。”
一直把头低得很低的凌岁寒这才蓦地抬了一下眼皮。
颜如舜愣了愣,恍然道:“是之前阿寒把阿鼻刀谱给你的时候你发现的?”
谢缘觉颔首道:“那时我们关系普通,对彼此都有戒备,我便没有告诉你们这个发现。再后来,我们遭遇的风波不断,我几乎忘了这件事,直到今日慈舟法师的讲述才让我又回忆起那天我看刀谱的情形。”
“这可怪了。菩提心法唯一的作用是为人治病疗伤,延年益寿,可阿鼻刀法伤人伤己,并无佛家慈悲之意,它们能有什么关系?”尹若游奇道,“你既练过菩提心法,也看过阿鼻刀法,可有看出它们两者之间有何相同之处?”
谢缘觉摇首。
“不过,菩提也好,阿鼻也罢,确实都是佛家语。”颜如舜也问道,“对吗?”
谢缘觉点了点头。
这期间凌岁寒还是未发一言,然而霍地转身,走出屋子,须臾不见背影。当她回到原处,她的手里已拿了一本旧书册,直接交给谢缘觉:“你拿着吧,不用还给我了。”
“那你……”
“我早就把这刀谱里的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里,记得滚瓜烂熟。你则只是在之前看了不到两天,说不定它们真有什么关系,你今后两本对照着多翻翻,或许能助你突破瓶颈,早日练到第九层。只是你别这会儿就看,你才从善照寺回来,累了这么久,先歇歇吧。我不打扰你了。”
迅速说完这段话,她脚步飞快,立刻便走,
没一会儿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当即关上房门,背靠着门,蕴在双眸的泪水终于忍耐不住,在刹那间夺眶而出。
凌岁寒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流泪的人。
连当年父母遭难,她都一直忍着,忍到她吐出鲜血,眼泪却像是干了,始终流不出来。直到召媱点明害死她父母的幕后真凶非天子莫属,她才总算狠狠哭了一场。
自此以后,整整十年,哪怕她为练阿鼻刀法痛到仿佛整个人在烈火之中炙烤,她都能咬牙坚持,绝不示弱,绝不流一滴泪。
这是十年后凌岁寒的再一次放声痛哭。
——原来舍迦的病明明早就能够痊愈,原来她是因为出谷寻找自己才遭遇变故。
——原来是自己害得她忍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
她欠她的。
她永远都还不清了。
第120章 今宵良宴乐未央,谁忍他年离别苦(七)
她们四人的卧房都相距不远。
隐隐约约的,谢缘觉与颜如舜、尹若游能听得见一点哭声。
颜尹二人更加确定了凌岁寒的真实身份,心忖这样的事,是必须让她发泄一下。于是她们就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与谢缘觉说了几句话后,遂也告辞离去。继而谢缘觉独自走到门口,侧过身,目光望向凌岁寒的那间屋子,心下微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