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此时,谢缘觉已诊断完那妇人的手腕之疾,道:“你从前织布必是从早到晚,几乎不停不歇,太过劳累才会导致的疼痛。待会儿你随我去药铺买几味药,你将它们捣烂成汁,每日两次涂抹在手腕上,大概七八日,便可痊愈。”
那妇人道:“那诊金和药钱……”
谢缘觉道:“你方才的笑容很好看,便抵了诊金和药钱吧。”
谢缘觉说的是实话。
那是一种极富生命力的笑容,唯有市井之中的老百姓们才能拥有的蓬勃生命力。
须臾,一行三人便到了附近不远的药铺,买完药,那妇人对着她们连声道谢,只道谢缘觉是观音菩萨转世,随后告别,已至正午。她们就近找了家酒楼,然而用过饭以后,凌岁寒犹未起身,手握着空杯,不知在想着什么,良久才低声开口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问得那么细呢?”
“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谢缘觉淡淡道,“我出身大崇皇室,但对现如今的大崇朝廷与民间都丝毫不了解,这说不过的。”
凌岁寒道:“可你即便有所了解,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反而会让你更加痛苦。”
这种痛苦不仅仅是心底里的情绪,更是身体上的病痛。
谢缘觉道:“这两日你问了那么多百姓近日是否有受到恶人欺凌,其实也只能帮他们一时,帮不了他们一世,对吗?那你为何还要问呢?”
凌岁寒哑口无言。
“你知道我在幼时最喜欢我朋友什么吗?”谢缘觉遽然转移话题。
这让凌岁寒颇感糊涂:“你幼时?”
“是啊,我幼时只有那么一个朋友。”
“你不是说……你在童年时候体弱多病,几乎不能离开王府吗?如果那时你便能时常外出,多交几个朋友,或许你也不一定……不一定最喜欢她。”
谢缘觉摇头,毫无迟疑地摇头。
“无论我有多少个朋友,我最喜欢的一定还会是她。从前我一直没有告诉她,她的光明坦荡,她的勇敢无畏,其实也是我那时候勇气的来源。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会选择自己面对承担,永远不会逃避。”谢缘觉唇角渐渐浮现一抹微笑,“生命珍贵至极,所以我想要清醒地活着,我想要清醒地了解更多人间的真相。”
哪怕清醒的代价是痛苦。
凌岁寒闻言大震。
有一点,谢缘觉说得极对,凌岁寒的的确确是不喜欢逃避的性子,甚至可以说是厌恶逃避。不管前路布满多少荆棘,只要是她自己选择的路,纵然刺得她满身鲜血,她都不会停下,不会转弯。
——偏偏如今面对舍迦之事,唯独如今面对舍迦之事,我居然选择了逃避。
——我居然做了自己从前最厌恶的事。
而逃避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自己本是希望舍迦今后的人生能够平安喜乐,可若是双方之间这般不坦诚,互相隐瞒,到最后或许反而事与愿违。凌岁寒动了动唇,好半晌才吐出一个字的声音:“我……”
可惜话未说完,忽听远处有人唤了她与谢缘觉一声。她侧首望去,只见常萍带着两个陌生男子从酒楼大门口走到她们的座位边,呼出一口气:“我找了你们许久,可算把你们找到了。”
凌岁寒奇道:“找我们?”
“主要是找谢大夫。”她说着颇有几分忧虑回首看了看那两名陌生男子。
“这位便是谢缘觉谢大夫了吧?小人乃是贺相公府上的仆役,奉贺相公之命,请谢大夫上门一叙。”他们自称仆役,但身着绫罗锦绣,衣着打扮比普通百姓不知富贵多少,对谢缘觉的态度十分恭敬,“谢大夫请放心,是定山派的玄鸿道长向我们相公推荐了你的炼丹之术,我们相公才欲见你一面。”
谢缘觉了然。
这件事,望岱已与她详细谈过。
只是望岱等人知晓她的县主身份,又见她重返长安已近百日,却始终在民间市井居住,未回王府享福,猜测她应是更爱江湖的自由,不愿受所谓的荣华富贵的束缚。要她为圣人献药,岂不是让她自投樊笼?
是以谈完沈盏的计划,望岱又立刻道:“若你不愿意便罢了,不必为难,我们另想办法。”
出乎他的意料,谢缘觉听罢他所言,遂立刻应承下来。
这一来,协助定山派找到秦艽的下落,为山岚报仇雪恨,本就是她的责任。二来,此事对于她而言其实是一个天赐良机,能够入宫与圣人见面说话的天赐良机。倘若能够得到圣人赏识,她甚至可以借着他对长生的渴求,探听出当年凌禀忠谋反一案的全部真相。
今日终于见到贺延德派来的使者,谢缘觉当即跟随他们而去。凌岁寒想了一想,也与其同往,在贺府门外等待。
贺府附近有几家茶寮酒肆,凌岁寒无心落座其中,左手始终握着腰间刀柄,在大门口的空地来回踱步。本来按理而言,寻常百姓绝对不可以在宰相府邸四周徘徊,但守门的护卫见她似乎是自家主人请来的贵客的朋友,便不敢赶她离开。
一直等到傍晚日落,悠悠闭门鼓声在长安城中响起,凌岁寒这才看见谢缘觉从府中走出,立即迎了上去:“怎么样?”
谢缘觉道:“他不知从哪儿找来那么多患有不同疑难杂症的病人,要我治好他们的病。”
凌岁寒道:“对你来说,这应该不成问题?”
谢缘觉道:“他们患的病都不轻,一天之内绝不可能痊愈。我以银针刺激了他们的穴道,又给他们各自喂下一颗养心丸,他们的精神恢复许多,暂时止住病痛。贺延德只当是那丹药起了作用,便相信我有炼丹的本事。”
“我就说,凭你的医术,就算假扮个下凡的神仙也是能让人相信的。”凌岁寒笑道,“快宵禁了,我们回去再接着谈。”
“不,我今晚怕是不能回去了。”谢缘觉犹站在原地,对着凌岁寒缓缓摇首,“他已知晓诸天教教主极可能是曾经中原武林里杀人无数的毒王秦艽,不敢将她所炼的灵丹献给天子,找上我是迫于无奈。但他如今对江湖人士戒心深重,同样不能完全信任我,因此他要我这几日在他府邸内炼丹,所需要的药材必须由他派人去买。”
凌岁寒皱眉道:“所以你这几天必须一直待在贺府?”
“你无须担心,玄鸿道长也在府中,有什么事他定会帮我,我也会请他给你们传消息。只不过……”谢缘觉顿了顿,犹豫半晌,缓缓地伸出手,握住凌岁寒那只滚烫的左手,“只不过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你想做什么事都不妨等一等,至少等我回来之后与你商量。”
凌岁寒明白她为何而忧虑,郑重地点点头:“等你回来之后,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凌岁寒已下定决心。
自己绝不可以再选择逃避。
第152章 行差踏错坠深渊,进退失据无可恋(四)
谢缘觉进入贺府之事,很快为诸天教众人所知晓。
朱砂将手中茶碗狠狠一摔,碎裂的瓷片划过为她送茶的一名弟子的侧脸,顿时鲜血直流。在旁数人脸色微变,尤其是一名腕戴佛珠的年轻女子,脚步下意识往那弟子身旁迈去,理智又令她瞬间停住步伐。
秦艽斜坐在小榻上,神色比朱砂冷静得多,目光一扫,冷冷道:“阿芒,你带她下去,给她止止血吧。”
“是。”那腕带佛珠的女子应了一声,扶着那弟子退下。
“师君啊,你就是好心,说什么只要她们不再找我们麻烦,我们不必节外生枝。可是你瞧瞧,现在那个谢缘觉给我们找了多大麻烦?”朱砂冷哼了一声,“要我说,我们就该先下手为强,提前把一切障碍都清除,之后的路便好走多了。”
秦艽看着她脸上气恼的表情,点了一下她额间红痣,唇角不由浮现笑意:“这是我的计划,是我想要做的事,你如此着急是为什么?”
“师君的心愿,自然就是我的心愿。”朱砂半蹲在她身侧,挽住她的手臂,“只要还未到万寿节献药那一天,其实倒也不算晚,师君,让我现在去把她给解决了吧。”
“之前我给凌岁寒下的毒,那谢缘觉居然真的解得了,看来她确实有几分能耐。”秦艽悠悠地道,“我可不想再救你一次。”
若是别人敢对朱砂说这种话,她绝对立即送对方下地狱,不会有丝毫犹豫。然而面对秦艽,她只能扁了扁嘴,气鼓鼓地道:“中原不是有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吗?我们对那个谢缘觉是不够了解。这倒无妨,师君,我待会儿就找抵玉问个清楚明白。”
秦艽道:“我不是和你说过,若无特殊情况,不要再轻易与抵玉见面。”
藏海楼不比定山派。倒不是说定山派实力不强,作为当今武林第一大派,定山高手众多,不容小觑,但定山弟子有一个大毛病,便是为人太过正义,而越是正直坦荡的君子越是容易被人欺骗。藏海楼中弟子凡事则以利为先,人只要抛开多余的感情,自然而然神思清明,头脑明澈,无往而不胜,那楼主沈盏又是个绝顶聪慧的人物,假若她们与抵玉见面次数太多,迟早会被沈盏察觉出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