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见到尹若游以后,沈盏懒得多说无用的废话,直接引入正题。
尹若游奇道:“你们楼里有人病了?那你找我干什么?”
沈盏道:“她有她的本事,你也有你的绝技。只要今日你替我为一人完成易容,便算还了谢缘觉的一份债,她今后只需要再替我医治一次病人。”
尹若游道:“她答应你的事,凭什么我替她还债?”
沈盏闭上眼睛,又缓缓揉起自己的眉心,似乎十分疲倦的模样:“我知道,你是她的朋友,是她很好的朋友。”
尹若游笑了一笑,在听见沈盏这句话以后,她的笑容难得柔和:“你说得对,何况……她之所以欠你的债,也是为了帮我找到七苦散解药的下落。好,你要我给谁易容?”
沈盏道:“待会儿会有人带你前去。”
尹若游点点头,刚与颜如舜站起身,沈盏倏然睁开双眸,稍一迟疑,又将她们叫住。
“抵玉是不是在让你找一个人?”她看着颜如舜问。
颜如舜闻言微惊,随即一扬眉:“我就说,这事迟早瞒不过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盏不答反问:“那个人的下落,你已查到了吗?”
颜如舜也忽笑了起来,明亮得让沈盏感觉到刺眼,且语气里还带有几分揶揄:“原来天下第一情报消息楼,还有向我询问消息的一天。”
然而沈盏神色仍是平静里藏着冷傲:“这世上没有藏海楼查不到的事,只看我想不想查。”
颜如舜道:“你不想查?”
沈盏唇角边勾出一抹冷笑:“她正是因为她才骗我十二年,为什么我还要帮她查她的下落?”
颜如舜笑道:“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要问呢?怎么,打算杀人灭口?”
“因为在今日之前,她还是我藏海楼的人。但今日以后,她与我藏海楼再无关系。”沈盏保持冷漠,“你与她之间的交易,也从此与我、与藏海楼没有关系。”
话落,她不愿再与她们交谈,挥手命宁初晴送走她们二人。轻风吹落几朵不知名的小花儿,在空中飘飘摇摇,逐渐落下地,落入池塘流水,落到沈盏的怀中。约莫一盏茶时间过后,余磬也踏着地上的几片残花,一步步来到沈盏的身边,先向她行了一礼。
“少主,若你已经下定决心,没有任何人可以违抗你的决定。但属下仍有不同意见要保留,抵玉别的能力与少主你相比,那是云泥之别,但她记忆力确实奇佳,全江湖也没几个人能与之相提并论。这些年她所接触到各种资料,恐怕全都藏在了她的脑子里,少主实在不忍杀她,至少也得把她关起来,不应放她离开。”
“她曾和我说,我有很多年没让她唱过歌了。算算时间,是八年。”对余磬的建议,沈盏不说是否,反而提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余磬道:“八年前,正是楼主过世的那年。”
按照服丧守孝的规矩,沈盏在那二十七个月之内确实不能再欣赏歌舞。
沈盏道:“但是连她自己都忘了,我虽没让她唱,她却在私下里主动悄悄给我唱过几次。”
余磬疑惑道:“是楼主离世不久后的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江湖里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都盯着藏海楼,盯着我,我几乎夜夜睡不着觉。但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失眠之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不是永远都游刃有余,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也会发愁会焦虑。而那时候,她在我屋里伺候,也不晓得她究竟是如何看出我是在装睡。”沈盏回忆此处,倏然笑了一声,“多可笑,她明明要比我小几岁,却像是哄孩子一般在我床榻边唱了几首催眠的歌谣。多可笑,而我居然真的在她的歌声里渐渐睡着了。”
最初,沈盏将舒燕带回藏海楼,的确是为了她的嗓子。
仅仅是为了她的嗓子。
她在她眼里,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会唱歌的工具。
直到沈韶烟的骤然离世改变一切,在那二十七个月的漫长冬季里,沈盏看见无数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也看见身旁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手把手教她识字,教她读书,教她文韬武略,甚至在后来让她坐上藏海楼总管的位置。可她发现她眼中仍常常透着一缕忧愁,仿佛很不快乐,她只当是她童年经历过的贫贱对她造成的影响太大,索性改了她的名字,为她取了一个新名“抵玉”。
古书有言:“南越以孔雀珥门户,昆山之旁以玉璞抵乌鹊。”本义是谓有珍贵之物而不知爱重。
但是谁说玉璞一定比乌鹊珍贵呢?
在沈盏看来,这世上有一个人比任何玉石珠宝都要珍贵。
可惜,原来那个人并不这么看她。
“少主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事……”余磬也是第一次知道八年前沈盏的处境远比她所了解的更艰难,不由叹口气道,“可事实证明,她这般做,只是为了取得少主你的信任,她才有机会窃取本楼更多机密。”
“其他都是假的,忠诚是假的,感情是假的,但她的歌声……至少还是真的。藏海楼是做生意的地方,从来都讲究交易公平,她让我在那段日子睡了一个好觉,足够我如今饶她一命。”
又一阵悠悠长风吹来。
沈盏感觉比之前更冷了许多。
苍穹日光渐退,昏暗厚重的夜色不知不觉沉沉地压了下来,压着远处的天,压着四周两旁的高山。抵玉再次睁开眼睛,恢复意识,只见眼前一片朦朦胧胧,还当自己是入了地府,可是地府里为什么会有颜如舜和尹若游的存在呢?
抵玉一怔,终于察觉到不对:“我……我没死?这是什么地方?”
“你吃的又不是毒药,当然没死。”尹若游正坐在一旁烤火,通红的火堆在黑夜里是如此耀眼。
抵玉更加糊涂:“我……我怎么会……”
“是沈盏让我们带你出来的,这里是长安城郊。”颜如舜从怀中拿出一面镜子,递到了她手中。
铜镜照着抵玉的脸。
一张抵玉根本不认识的完全陌生的脸。
她大惊之下,迅速抬目望向尹若游。
“沈盏还说,从今以后,你与藏海楼再无瓜葛,她会对外宣告,藏海楼的总管抵玉最近在外出替她办一件极机密的大事,短时间内不会回长安。所以,你不仅得改变容貌,还得换个名字,至于你想叫什么名字,由你自己来定。”尹若游转述沈盏之言,“你想去哪里,也都随你的意。但最好是远离长安城,且绝对不能在世人面前暴露你原来的身份,不然她必派人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武林中会易容之术的人不在少数,但唯有尹若游的易容能做到毫无破绽,不会被任何人看出真假。因此缘故,沈盏才会请尹若游帮这个忙。
抵玉听得呆了,久久无言,无人知她心底所想。
颜如舜接着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是我们要告诉你。你要我找的人,我已找到了。”
抵玉仍是没说话,眉心一跳,而胸腔里的那颗心甚至跳到嗓子眼。
“不,不算我找到的。”颜如舜又一笑,伸手指向身旁的尹若游,“多亏她发现线索,推测出真相。”旋即便将自己所了解的情况全部说了个清楚明白,最后问道,“你要去定山派找她吗?”
从昨到今,短短一天时间,抵玉经历了大悲与大喜,反而愈发地迷茫。
“既然你现在不想说话,那你便一个人待会儿吧。”颜如舜说着站起身,遂与尹若游离开此处。
独留下抵玉一人,以及那堆燃烧的柴火。
或许还有无尽的荒凉。
定山派,定山派,阿燕居然如今在定山派……抵玉在心中将三个字默念了几遍,唇角渐渐浮现一点微笑。定山派中的弟子几乎人人都是正直坦荡的侠义君子,又不乏武艺卓绝的高手,有他们的保护,珂吉丹从此不可能再伤害得了阿燕。原来上天终究还是存有悲悯之心的,阿燕受自己的连累,受这么多年的苦,终于得以拨云见日,远离魔窟。
自己怎么可能再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呢?
何况以自己的身份,若贸然前往定山与她相认,引起其他定山弟子的怀疑,一旦引起风波,岂不是又违背了楼主的命令。
抵玉前思后想,定山派是肯定去不得。
藏海楼更回不了。
她独立苍茫之中,遥望无边的黑暗,嘴唇翕动,细若蚊蝇的声音不自觉从她唇间泄出:
——“这天地之大,何处是我的容身之地?”
楼主为什么要放过我呢?楼主凭什么放过我呢?我犯下这么多的错误,本来就不该再存在于这天地之间。此念一起,愣了半晌的抵玉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锋刃出鞘,寒光一闪。
这本是她的防身兵刃。
此时此刻,她握住刀柄,反将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闭上双目,右手才动,遽然只听“咚”的一声,她手腕一阵剧痛,一枚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石头打中她的右手腕子,迫使她手中匕首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