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放肆!”谢泰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你说谁执迷不悟?!”
天子一怒,极有可能血流成河,殿上内侍大臣纷纷伏身跪了下来,全身战栗不已。
唯有谢缘觉,情绪反而瞬间平静下来,静静地望着御座上暴怒的老人,脑海中却闪过她自重回长安以后所遇到的每一名百姓的面容。她同样不愿再忍,不能再忍,泰然道:“近年来陛下骄傲自满,刚愎自用,歌舞饮酒,沉迷享乐,早已给大崇埋下祸根。朝堂风气既不正,百蠹皆出,如今大崇朝野上下早已是千疮百孔,皆为陛下之过,倘若陛下仍然执迷不悟,不肯悬崖勒马,天下危矣。”
自从魏恭恩起兵叛乱以来,确有不少臣子对谢泰进行规劝谏诤,甚至面刺谢泰之过,大多是说他识人不明,宠信奸佞,才导致今日祸端,他十分宽容大度地接受了这些批评。当然也有更加严厉的指责,说他怠惰朝政,不如从前励精图治,但都不曾否认他过去的圣明。像谢缘觉这般说什么“大崇朝野上下早已千疮百孔”,他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听闻,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呆滞。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谢泰呆了一阵,脸色渐渐发青,却同时笑了起来,哈哈大笑:“果然是无知女流。魏贼叛乱以前,我大崇从来都是国富民安,繁华兴盛,连三岁小儿亦知‘永祐盛世’之名。叛贼可恨,然则只要尽早剿灭,天下自能安定,恢复往日祥和。”
“大崇盛世,非陛下一人之力。”谢缘觉的语气一贯平稳,每说一个字,都把在场臣子都吓出一身冷汗,“陛下取之于民,可曾用之于民?”
“你大胆!”其中最为心惊胆战的还得是将谢缘觉带入宫中的宰相贺延德,他手脚发软,想不通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哪来的熊心豹子胆,能如此肆无忌惮,赶忙在圣人发怒之前开口,厉声斥责她的大逆不道,“陛下才是天下之主,自古及今,凡有清平盛世,不是天子之力,还能是谁之力?天下万民都应该感激圣人的恩德。你满口胡言乱语,真是荒唐至极!请陛下莫再听她大放厥词。”
谢泰气归气,怒归怒,但谢缘觉今日之言,他此前闻所未闻,对此倒有一分好奇疑惑,冷冷道:“你说朕取之于民,你且说说,朕向那些百姓取什么?”
谢缘觉的神色里不见一丝一毫的畏惧,目光清亮,从容回答:“自然是钱。”
谢泰冷笑:“钱?”
“陛下适才说‘国富民安’,可是国家之富,钱从何来?陛下即位之初,确实任贤用能,宰相却更换极为频繁,个个任期不过数年,是因为他们犯下什么大错吗?不,正是由于他们的贤良,他们的治国之道乃是休养生息,轻徭薄役,节俭以宽百姓,尽量避免干预民间,如此是满足不了陛下的。而尚知仁这等不学无术之辈,深得陛下宠信,居相位十余年,则正是由于他极尽聚敛之能事,能有无数种方法为陛下压榨民间,搜刮钱财。除尚知仁以外,数年前贺延德出现在陛下眼前,能迅速得到陛下赏识,平步青云,亦是因此缘故。他们的所作所为,都为贤臣所不耻,偏偏又是陛下所需要的。”
数月前,谢缘觉对于这个问题,还有深深的不解,为此她问过抵玉,可惜仍未能得到答案。
直到与凌岁寒共同巡逻的那段时间,她走遍长安各街各坊,主动与无数百姓交流接触,主动询问他们的生活,询问民间这些年来的变化,终于逐渐得到答案。
她自己寻来的答案。
越是所谓的盛世,越是需要钱。
以本朝为例,大崇开国初期,长安官僚数量不过六七百人,然而永祐盛世时期,京官人数已达两千六百余人,各地官员总数更是有一万六千余人,还不算那些骄奢淫逸的皇族宗室子弟与显宦权贵之后,这些官费开支就是一笔大数目。何况谢泰好大喜功,热衷战事,那养兵费用显然是一笔更为恐怖的支出;再加之他向来贪图享乐,喜好排场,不消说,大崇的国库必定早已是入不敷出。
“陛下的盛世,是天下万民供养出来的。然则国虽富,民不安,不是天下万民应该感激陛下的恩德,而是陛下应该感激天下万民的付出。”
当然,不止一个谢泰。古往今来,所有的帝王,无一例外,都在剥削着天下万民。
真正的“国富民安”是从来不存在的。
或许再过千年万年,这个人世能有一场天翻地覆的改变。但现如今,只要君王存在,那么“国富民安”绝不存在。
谢缘觉十分清楚,她可不是什么天下第一聪明人,她都能想通这一点,那么这世上一定还有许多人早在她之前已想通这一点。只不过这种话,从来无人敢对皇帝说,说出来十有八九是杀头的罪名。
曾经的谢缘觉很是惧怕死亡。
哪怕今日在进宫之前,她也并未打算惹怒谢泰,自寻死路。可是谢泰既已下定决心出兵谷郡,长安必然陷入叛军之手,届时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她能视若无睹,在战火之中只顾着寻找延长自己寿命的方法吗?而作为罪魁祸首的谢泰又凭什么不用接受一点惩罚?
今日她在大殿上的这一番话,应该会流传宫外。她没有能力处置他,可至少她要把他的罪过说给世人,说给天下万民。
既然自己迟早是会死的,能够死得有价值有意义。
已是一件极幸运的事。
谢泰脸色铁青,整个人已经怒到极点,不由得暴跳如雷,随手拿起旁边案上的青瓷花瓶,用力往前一扔,登时砸到谢缘觉的额头,“咣当”的清脆声响,瓷片碎裂,谢缘觉额边已是鲜血淋漓:“拖下去!把她给我拖下去!乱棍打死!”
四周宿卫又惊又惧,战战兢兢听命上前,走到那始终气定神闲、腰板挺直的谢缘觉身旁,刚要把她拉走,忽又听一声:“慢着!”
“先把她关进大牢。”谢泰稍稍恢复一点冷静,“待万俟将军收复洛阳,平定了叛军,再把她拉到朱雀大街,当众行刑。”
第170章 千秋万寿皆虚妄,追根祸因在明堂(六)
不见天日的诏狱之中,沉淀着积年的腐臭,只一点昏昏的烛光闪烁,谢缘觉已被关到了此处。
本来,任何被关进大牢的犯人,首先都应该由狱卒搜身。但那典狱得知她是因何事入狱之后,神情恍惚了一下,不由自主又回忆到自己的女儿。
他唯一的女儿,去年刚刚出嫁到洛阳,在一个多月前与夫家一同死在洛阳的战火之中。
在今日以前,他本来认为害死他女儿的元凶自然是那狼子野心、在洛阳自立为帝的反贼魏恭恩。然而谢缘觉在宫中所说的那番话流传到他的耳里,他忍不住仔细咂摸了一会儿,虽仍不会改变对魏恭恩的恨意,脑海中却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导致女儿惨死的罪魁祸首真的只有魏恭恩一人吗?
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让他浑身颤抖,不敢再细想下去。而他再次看向谢缘觉,对她的态度则愈发温和,并且下令狱卒,只要圣人还没有对她用刑的命令,那就莫要动她,让她在狱中好生歇着。
谢缘觉只是受了伤,病症并未复发。
毕竟在大殿之上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自始至终都是十分平静的,情绪未起波动。
至于她额边的伤口,虽血流不止,看着吓人,但只要她衣囊里的金疮良药“紫玉膏”未被搜走,涂抹在伤处,片刻便能止血消痛。
方才在谢泰的面前,她脑中所思所想,全是她在长安见过的接触过的每一名百姓,再顾不得别的人别的事。而此刻终于处理完伤口,她坐在幽暗的牢房之中,四周安静下来,她这才忽然想到母亲与符离、重明、阿螣……如果自己真的死在今天,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这人世,唯独对不起她们。
于是她的心口才真正又疼起来。
她立刻抛开纷乱的思绪,盘腿而坐,专心致志修炼起菩提心法。
或许是着诏狱确实足够清静,这一次,她很快沉浸其中,奇经八脉运转无阻——自她将菩提心法练到第七层遇到瓶颈之后,她的修炼已经许久未曾如此顺畅。
颜尹凌三人之中,第一个得知谢缘觉入狱消息的,是凌岁寒。
在铁鹰卫为官的这段时间,凌岁寒认识了不少十二卫的官兵。尽管在长安的官兵大多数已经腐朽堕落,只晓得吃喝玩乐、声色犬马,但烂泥里也不乏几个洁身自好、正直不阿之辈,这部分人都极喜欢凌岁寒直率的性子,坦然磊落的为人。恰巧,今日在宫中宿卫的便有一人与凌岁寒交好,又恰巧他得知谢缘觉是凌岁寒的朋友,赶紧将此事说给了她知道。
凌岁寒闻言脸色一白,似一层冰霜覆盖在了她的脸上,左手紧紧握住腰间刀柄,下意识转身朝仁和宫的方向迈了一步,旋即又立刻停步,略一沉吟,返身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昙华馆。
颜如舜与尹若游听闻此事,也吃了一惊,满怀忧虑问道:“你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