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顾净道:“是,正因如此,如今有越来越多的江湖侠义同道都赶往了赉原城。我听说其中有一位姓谢的大夫,医术极其高明,仁心仁术,救活了许多伤势沉重的大崇官兵,这消息传到洛阳,令魏恭恩等人震怒。她的名字是叫做谢缘觉。”
凌岁寒眸光微动,听到这番称赞,心底深处有两分隐隐的欢喜,但脸色并无太多变化,毕竟对方所说之事,她在这两日已经有所耳闻,只淡淡问道:“你突然提她做什么?”
“这些天我养伤期间,也在私下里打听了不少关于你的事,得知你之前在长安无日坊居住,似乎与谢缘觉同住一个屋檐下?她是你的朋友吗?”
别的事情,凌岁寒都可以拒绝承认,唯独这一点她不愿否认。
“是,她是我的朋友。但再好的朋友,都是两个不同的人,我纵使做下十恶不赦之事,也与她无关,不要把我的恶名牵扯到她的身上。”
“我并无此意,你未免太多虑了。不过我此次前去赉原,大概能见到她,你有书信要托我带给她吗?”
今日这场谈话,让顾净确定对方并非恶人,应该只是暂时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才会误入歧途。顾净思来想去,决定联络凌岁寒的朋友,或许她的朋友能够劝她回头是岸呢?
凌岁寒一颗心突突乱跳,战乱时节的分离让岁月更加漫长,对舍迦的思念早已如海浪淹没了她,她有无数的话想要写在信里全部告诉给舍迦,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可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什么,她摩挲起胸前的残玉白兔吊坠,脸色逐渐变得黯淡:“多谢,你只要告诉她,我现在是平安的,这就够了。”
顾净道:“只带话,不带信?”
现如今这个世道,不管去往何处,路上都不会太平,携带书信太过危险。凌岁寒摇摇头,稍稍顿了一会儿,犹如雪花落地的轻柔声音让顾净也听不真切,似乎只是她的喃喃自语:“今日是舍迦的生辰,可惜……我没能准备提前给她生辰礼。”
是谢缘觉的生辰,当然也是凌岁寒的生辰。
真巧,她与舍迦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凌岁寒从不信命,但偶尔也会感觉冥冥之中自有巧合。譬如她们出生那一年的九月十二日,正是二十四节气里的霜降,一个相当神奇的节气。已经入秋,正午仍颇为燥热,早晚却寒冷彻骨,昼夜气候差别之大,就像是她所修炼的阿鼻刀法,明明出招之际寒气逼人,似风雪扑面而来,偏偏无论是中招的敌人,又或是施招的自己,伤处和体内五脏六腑都仿佛在烈火里灼烧。
更像是舍迦与生俱来的慈悲,世间风霜愈多,在风霜中受苦的百姓愈多,她那颗心也愈热愈烫,愈发无法保持冷静。
最近这段日子舍迦一定又时常心痛吧?
第187章 怀冰雪何惧恶名,映明月渐传令闻(五)
这些日子以来,谢缘觉确确实实是忍着心痛为人诊病疗伤。
幸而有楚清晓与元如昼的协助,能帮她做一些琐事,让她每日可以抽出一点点时间修炼菩提心法,身体得以勉强撑下去。
这日唐依萝又来到她的住处,向她询问楚清晓的去向。谢缘觉正在整理她之前所记录的伤患们的脉案,打算待会儿先去瞧瞧几个重伤者的康复情况,闻言头也未抬,道:“我让她和如昼去了城南桐山采药,你寻她有事么?”
“没什么大事,不着急的,让她先帮你的忙吧。”唐依萝在旁看了谢缘觉一会儿,见她似乎不是特别忙碌,遂又问道,“山上的那些草药,她如今全都认识吗?都是你教她的?”
谢缘觉颔首道:“前来赉原的路上,我们沿途见到不少患病的难民百姓,我为他们医治之时,也顺便给清晓与如昼教了一些医理。”
唐依萝道:“不止一些吧?本来我们定山要属赵师姐的医术最好,昨晚我们与晓晓聊天,赵师姐问她在你这里学了些什么东西,她洋洋洒洒说了许多,说得头头是道,把赵师姐都给唬住了……你不会是把你的看家本领都教给她了吧?”
谢缘觉轻描淡写道:“她确实想学。”
唐依萝道:“可是她又不是你的徒弟……”
谢缘觉终于把头抬起,沉吟道:“贵派是有规矩,门下弟子不能在别处学习其他本事么?”
唐依萝连忙道:“不不不,我们当然没这种无聊的规矩。况且她跟你学本事,那是她占便宜,我们占便宜,而吃亏的是你。我听说有些大夫给病人开的药方都不能够随便给外人看,你师承长生谷九如法师,医术比普通大夫更了不得,真的是可以随便外传的吗?”
“为什么不可以?医道的本质是治病救人,多一个人懂得医术,或许便能多救一条十条甚至上百条人命,这是一件好事。”谢缘觉说到此处心弦一动,双眸亮起,“多谢,你今日提醒了我。”
“啊?”唐依萝有些糊涂,“我提醒了你?”
谢缘觉不答话,整理收拾完所有的脉案,遂起身前往李定烽的营帐,请营外守兵通报,随后见到李定烽,她提出要求,想要在赉原城中挑选一部分百姓,她一边教他们医术,一边带着他们为伤患诊治。
李定烽闻言大悦,尽管赉原城目前以防守为主,守得是固若金汤,城中将士伤亡不算严重,然而迟早有一天他们将会由“守”转为“攻”,由“守城”转为“野战”,到那时候受伤的将士自然会越来越多,多培养几个大夫未雨绸缪,今后随军行动,何乐而不为呢?
他立即答应下来,继而又提出疑问:“不过……公主的独门医术,可以随随便便外传给那么多外人吗?”
谢缘觉低声道:“你们都这么觉得么……”
李定烽没听懂她此言之意:“我们?公主指的是?”
谢缘觉不再说什么,李定烽也未多问,当下派了两个心腹亲兵随她前往城中各处街坊,手摇木铎,召集百姓,将此事告知城中万千黎民,无论谁有意愿,都可以前往谢大夫的住处报名。
出于一点私心,谢缘觉选择的百姓,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毕竟这世道女子活得比男子更加不容易,倘若有朝一日,叛军得以全部剿灭,天下重归太平,百姓们恢复正常的生活,这些女子有一技之长,便也能靠自己谋生。
可惜时间紧迫,她能教她们的并不多,尤其是望闻问切四诊法里的切诊,她连提也未与她们提,只先教她们辨别一些常见的草药,以及阴阳五行气血脏腑经络等最基本的理论。但这些浅薄的东西,她们却学得极为认真,把谢缘觉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九月的又一个秋夜,梁守义的又一次攻城仍然以失败告终,但守城的将士们有多人受伤。她们在谢缘觉的指点之下,为这些将士敷了药,包扎了伤口,随后走出营帐,犹不愿回屋歇息,围在一起七嘴八舌讨论起方才所用的药物。
“嘘。”遽然间有人以食指贴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一旁空地里合眼而坐的谢缘觉,“谢大夫好像睡着了,我们小点声,别打扰她。”
她们纷纷望去:“真是奇怪,谢大夫睡觉怎么不回房躺在床上,而是这么盘腿坐着睡?”
殊不知谢缘觉其实并未入睡,她只是身体又感不适,来不及回房,服下一颗水玉明心丸以后,索性直接盘腿坐在月下修炼起菩提心法。
如霜如雪的月光洒落在她身上,令她不见血色的肌肤显得更加苍白,仿佛半透明的琉璃,又与天穹高悬的那轮明月交相辉映。
她是地上的另一轮明月。
她们看得呆住,好半晌才又有人轻声道:“我看寺庙里的塑像,观音菩萨就是这么坐在莲台上的。”
可是庙里的观音塑像永远沉默,永远纹丝不动,哪怕受到无数香火供奉,也永远无法真正为世人排忧解难、救苦弭灾。
她是人间的另一位观音。
又过数日,当顾净终于赶到赉原城,接受了守城将士的盘问,随后在城内随意找了一家客栈,放下行囊,便打听起谢缘觉其人,发现无论官兵还是百姓都对这位谢大夫十分熟悉,说起她的情况可谓滔滔不绝,甚至有人直接将她称呼为“小观音”。
“观音?”顾净对这个称呼极是好奇。
“你是不知道她医术有多好,有多少差点去了鬼门关的伤患都被她一双妙手给救了回来。更别说她心地良善,大慈大悲,不单单是那些官兵受伤她会救,城里有百姓患了什么重病,只要求到她那里,她也照样给我们医,连一文诊金都不收。这不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是什么?所以啊,最近城里有不少人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做琉璃观音。”
顾净点点头道:“照这么说,的确是很合适。可是据我所知,观音似乎有三十三法相,为什么偏偏要叫她琉璃观音呢?这琉璃二字又是何意?”
那老妇乐呵呵的笑脸瞬间凝固,长长叹了一口气:“别看她的医术救了那么多人,她自己的身体却不大好,只要有些劳累,那脸色苍白得吓人,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就像易碎的琉璃。我家丫头在她身边学医,曾经问过她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大夫不是神仙,也不是什么病都治得好,她那是从娘胎里就带着的顽疾,不能根治,只能调养,你说说这不是老天不长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