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绝非?”秦艽冷笑,“你见都不曾见过她,了解她吗?懂她吗?便敢下此断言?”
“那秦师姨便了解她,懂她吗?”
这一句话显然又在瞬间将秦艽的怒火勾起,她忍了又忍,五指深深掐入掌心,此时的嗓音沙哑如锈刀刮骨:“活着的她,我们都不懂,可她已经死了……她是被她救下的人杀死的!你怎么知道她死前没有后悔?你怎么知道我不懂现在的她?!你真是和你师君一样,口口声声敬仰她,要你为她做点什么,就这般不情愿,那我也不再劝你。”
帐外狂风肆虐,秦艽转身走得也急,掀帘踏出半步,忽又停步。
“谢缘觉,你最好祈祷我能早日查出害死朱砂的真凶,不然,我仍是会杀了你,就算是……给朱砂的祭品。”
此言随风落下,她径直走出营帐。
不知为何,她不想再看谢缘觉那双清澈皎洁如天边明月的眼睛。
谢缘觉目送秦艽的背影离去,无声地长长叹出一口气,倏地心口微微一疼。此番与秦艽的谈话,弄清了谢缘觉心头许多疑惑,却也令谢缘觉心情越发复杂。但她现在无暇思考太多,秦艽走了,接下来她还得等待梁守义的到来。
既然秦艽暂时没有杀了自己,那么梁守义是一定会来的。
第207章 良言为药医心病,以身作饵扭乾坤(六)
梁守义要见谢缘觉的原因很简单。
赉原城中多少本该死透的伤卒,经谢缘觉妙手回春,竟硬生生将他们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又执刃立于阵前与梁守义为敌。这外号“琉璃观音”的年轻医者每救一人,便似在梁守义心口多扎一刀,此女不除,终是心腹大患。秦艽以解药换得谢缘觉自缚双手,虽失去攻克赉原城的良机,但能拔除这枚眼中钉,倒也算折本买卖里的一点慰藉。
可梁守义万万没料到,秦艽擒了人却迟迟不下杀手,让他想不通她肚子里到底打的什么鬼名堂。
这些江湖人士想一出是一出,保不齐哪天秦艽心血来潮,又将谢缘觉送回赉原城,岂不是放虎归山?
他今夜就要断了这个可能!
夜深人静,梁守义差人将秦艽再度请至帐中。他告知秦艽,今夜有批粮草辎重即将运抵大营,为防李定烽派兵劫粮,特请秦教主率众护送。秦艽虽才与他有过争执,但见他言辞间又恢复了恭敬态度,看在梁未絮的份儿上,终究不愿和他撕破脸皮,略作思忖,便应下了这桩差事。
待秦艽离去,梁守义转身便往关押谢缘觉的营帐疾步而去。
往常这个时候,赉原城中若无重伤患急需救治,谢缘觉早已熄烛安眠。如今她虽身陷敌营,依然放松全身,阖上双眸,似在休养精神,即使听到刀锋出鞘的铮鸣,她连眼睫也未颤一下。
“将军不能杀我。”
声音清冷如泉,不带半分哀求,倒像是陈述一个事实。
梁守义怒极反笑,刀锋抵上她雪白的颈项:“谢神医莫非睡糊涂了,竟在本将面前发号施令?”
谢缘觉终于缓缓睁开眼:“方才秦艽与我谈话时,透露了些洛阳城的消息。将军若取我性命,只怕大祸临头。”
梁守义觉得她在故弄玄虚拖延时间,转念想起适才亲兵的禀报:秦艽确实和谢缘觉谈话谈到一半,突然命令看守在帐中的兵卒离开,与谢缘觉独处多时。他不免有些好奇,冷冷看着谢缘觉等她说下去。
却没想到谢缘觉忽叹了口气,这之后的第一句话竟是:
“梁将军节哀。”
梁守义莫名其妙,满脸疑惑:“你说什么?”
“魏恭恩不是等闲之辈,你们借凌岁寒为棋子,挑破魏恭恩与晁无冥、诱其相残的计策,早被他识破。他将计就计,反将令爱谋划尽数破解,前些日子已将令爱当众斩首。”谢缘觉言简意赅,直截了当地道,“所以我说,请梁将军节哀。”
梁守义闻言一怔,这消息如晴天霹雳,震得他脑中嗡嗡作响。他本该厉声呵斥谢缘觉信口雌黄——他梁守义对魏恭恩忠心耿耿,岂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偏偏谢缘觉所言,字字句句都与他和梁未絮的密谋分毫不差。若谢缘觉只是诈他吓他,怎会知晓得如此详尽?
而倘若谢缘觉所言非虚……
那未絮她……
思及爱女,梁守义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但谢缘觉敏锐地捕捉到,那抹痛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算计。
他自然疼爱亲生骨肉。
然而与自己的权势富贵相比,这份疼爱终究轻若飞絮浮萍。
所以眼下最为紧要的,是确认谢缘觉所言究竟是虚是实。若果真如此,他与晁无冥便是彻底决裂,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这个生死大敌。
“这些事,是秦艽告诉你的?”他收回手中刀刃,迅速询问。
谢缘觉颔首:“梁未絮一死,魏恭恩下一个要除的便是你。梁将军乃当世猛将,麾下精兵强将,若魏恭恩与你正面交锋,必是两败俱伤。届时我大崇朝廷坐收渔利,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平定叛军,收复两京。故而魏恭恩派秦艽前来将军营中,欲借秦艽之手取你性命。只是赉原城中李定烽亦是魏恭恩的心腹大患,因此魏恭恩的意思是,待将军你攻下赉原城后,秦艽便立即对你动手。”
虽说秦艽原是与梁未絮结盟之人,但世上从无永恒盟友,梁守义并不意外她的倒戈。只是对谢缘觉的话,梁守义始终将信将疑,继续逼问:“秦艽为何要向你透露这些?”
“因为我已说服她相信,我并非杀害朱砂之人。”谢缘觉也继续解释,“她毕竟是我师姨……这之后我以师门秘事相换,从她口中探得一些洛阳城的消息。”
“哼。”梁守义冷笑,“她既放过你,你却将这秘密告知于我,就不怕她得知之后恼羞成怒,对你再起杀心?”
谢缘觉并未立即答话,她脖颈余痛未消,不由得微微仰了仰头,令梁守义蓦地看见她颈间那道朱砂般的红痕。
那是方才秦艽五指留下的印记。
“朱砂虽非我所害,却因我失去自保之力。秦师姨对我的杀意,并未彻底消散。”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对你的杀心就会消散?!”梁守义骤然暴怒,眼中杀意暴涨。他实在看不惯谢缘觉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是以刻意加重语气,想要撕碎她的从容面具。
谢缘觉平静如初,悠悠道:“梁将军应该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你的身份?”
谢缘觉一字一句:“我乃当今天子之女,宜光公主谢妙。”
梁守义瞳孔骤缩,这比方才他听闻梁未絮死讯更令他震惊。他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荒谬!你在说什么疯话?”
“昔年圣人尚未登大宝之时,有一女因自幼染疾,被送往长生谷医治——此事并不是秘密,将军若不信,尽可派遣亲信查证。”
这会儿情况这般紧急,梁守义哪有时间细细查证?但谢缘觉言之凿凿,倒让他不得不信三分。他冷笑连连:“你莫不是失心疯了?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可是你们口中的反贼,你在我面前搬出大崇公主的名号,是嫌死得不够快么?”
“方才我已言明,魏恭恩之所以不敢与将军正面交锋,正是忌惮大崇朝廷坐收渔利。”谢缘觉直视梁守义,“梁将军乃明理之人,当知你眼下处境是何等凶险。”
梁守义心头一紧,却强作镇定道:“这不正合你意?”
出乎他的意料,谢缘觉竟然摇了摇头:“今日我答应秦师姨束手就擒,乃是不愿见城中百姓无辜丧命。自长安陷落,我一路行至赉原,沿途饿殍遍野,十室九空。这乱世烽烟,实在不该再继续了——无论是谁与谁相争。”她稍稍顿了顿,语气恳切:“魏氏之乱,梁将军本非主谋,之所以屈从魏恭恩,不过迫于其威。若将军能率部归顺朝廷,洗去叛逆之名,何尝不是转祸为福的上上之策?”
其实,谢缘觉本不擅言辞机变,若论周旋应对、虚与委蛇的本事,尹若游当属翘楚,颜如舜亦是不遑多让,她与这二人相比自是远远不如。今日与秦艽、梁守义的这两场对答谈话,皆是昨夜她与颜如舜以及定山诸弟子反复推敲的计策。颜如舜甚至特意为她预演了秦艽与梁守义可能会有的种种反应,更替她一一备好应对之策。
唯有此时此刻这番劝降之言,谢缘觉说得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
这天下苍生,确是经不起更多战火了。
不到万不得已,梁守义绝不愿走归降这条路。只不过,若谢缘觉果真是大崇公主,她在自己手里倒不失为一个筹码,须得谨慎处置。“你说的话,容本将细细思量。”梁守义沉思良久,又命令亲信将谢缘觉好生看管,他则离开此处,回到自己帐中。
今夜种种犹如一团乱麻塞入梁守义脑中,搅得他太阳穴突突作痛。他揉着额角,心想自己需要静下心来,将这千头万绪一一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