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这念头她自然不敢说出口,一旦说出来,定又要惹得她们数落。
于是她安分地留在杜家河养伤,每日除了打坐练功调息,便是看看窗外山色,或是提笔续画之前那幅在昙华馆未完成的画,只求让符离她们安心。偏生这几日凌岁寒格外紧张她,无论她做什么,总要在一旁守着护着帮衬着。她要作画,她便替她研墨调色,默默打些下手。
又过三日,恰逢正月二十。雨水节气已过,东风渐暖,山间残雪消融,化作细雨润泽万物。草木抽新芽,枝头点点嫩绿,春意悄然而至。
而这日晨光熹微,颜如舜刚刚醒转,便见朝霞将纱窗染作绯色,又轻轻笼在尹若游的侧脸上。她正倚在床头,眉眼间映着霞光,仿佛春日初绽的第一朵花。
“今日怎么醒得这般早?”颜如舜仍卧在榻上,抬手轻拂过尹若游肩头垂落的青丝,唇边漾开一抹慵懒的笑意。
“等你啊。”尹若游微微低头,那落下的发丝恰好轻扫过颜如舜颊边那道刀疤,“在想你今日送我的礼物究竟会是什么。”
发梢拂过脸颊伤疤的触感让颜如舜有些发痒,她却也不去拨开,只故作不解:“礼物?你怎觉得我今日会送你礼物?”
“前几日你背着我偷偷摸摸的,”尹若游轻笑,“当真以为我没察觉么?”
犹记得去岁七月初九颜如舜生辰那日,两人庆祝之时,颜如舜便曾特意问过尹若游的出生月日。而今年重逢恰在此时节之前,尹若游料到她必不会忘记备礼,暗自期待多日,今日终是按捺不住,径直问了出来。反正在颜如舜的面前,她早学会了将心事和盘托出,不再遮掩半分。
“你这般直截了当,我还如何给你惊喜?”颜如舜嘴上埋怨,脸上掩不住笑容,右手从尹若游发间掠过,待对方察觉之际,一支木簪已稳稳插在对方的发髻之上。旋即她又不知用什么手法倏地摸出一面铜镜,让尹若游看清镜中的自己——发间木簪蜿蜒如蛇,簪头却雕着盛放的牡丹。“如今外头兵荒马乱,我下山去也寻不着像样的铺子,只好在山里找了块木料随便雕了支簪子,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
尹若游指尖轻抚过簪头的雕花,却不答是否喜爱,只笑着道:“那可以换我给你惊喜。”
话音未落,一方手帕自她袖中飘出,轻轻覆在颜如舜面上。
帕上金线绣着的凤凰展翅欲飞,在从纱窗透过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颜如舜显然愣住,坐起身来拿着帕子细看:“这是……”
“你过生辰时不就有总爱给别人送礼的习惯么?我这可是跟你学的。”尹若游挑挑眉道,“可惜如你所言,现在世道不太平,我既不知去哪置办礼物,又没你这般巧手,只得拿些旧物充数了。”
这习惯背后藏着颜如舜自幼的孤独,可此刻尹若游这一番话让她整颗心都似在瞬间被暖意填满。她沉默须臾,将手中的丝帕攥得更紧了些,微微而笑:“旧物?”
“你晓得的,我阿母从前靠做绣活为生,我进醉花楼前曾跟她学过几年针线活,也绣过几样小玩意儿,有些没卖出去的我便自己收着。前几日我翻包袱,没想到竟翻出当年绣的这只凤凰。”尹若游顿了顿,眼波流转间带了几分娇嗔,“倒像是专为你留的,你可不许嫌弃!”
颜如舜没有答话,只是伸手环住尹若游的脖颈,将心底想说的所有话都化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尹若游自然而然地回应着,唇齿交缠间彼此的呼吸都变得灼热。良久分开时,二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她见尹若游的发髻松散了几分,又抬手替她拢了拢鬓发,且重新插正那支簪子,眼中笑意盈盈:“收拾一下吧,待会儿我去给你做碗长寿面。”
小半个时辰过后,早饭备好,她们理所当然地与凌岁寒、谢缘觉同坐饭桌前。凌岁寒正吃着清粥与几样小菜,忽发觉尹若游面前的吃食与众人不同,不由奇道:“怎么唯独阿螣吃的是面?”
“今日是阿螣的生辰。”颜如舜笑着解释道,“是该有一碗长寿面的。”
这句话让凌岁寒与谢缘觉同时停箸,明显都愣了一下。
“今日是你生辰?”片刻,凌岁寒率先回过神来,冲着尹若游嚷起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我和舍迦也好给你备些贺礼的。”
“我知道你们有心。”尹若游不在意地笑笑,“可现在村里镇上各处百业凋零,你们上哪儿去置办贺礼?”
这话确实在理,凌岁寒却仍不甘心地嘟囔:“那也该提前说一声啊,我们总要有些别的准备……”正说着,坐在她一旁的谢缘觉忽然倾身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凌岁寒听罢眼睛一亮,当即撂下筷子,起身就往里屋去。
“符离这是去做什么?”尹若游奇道。
“你们先用饭吧。”谢缘觉居然卖了个关子。
当尹若游的长寿面吃到一半,凌岁寒遂抱着一幅绢帛走了出来,在旁侧的空桌上小心展开。
绢帛上墨色尚新,正是那幅曾在昙华馆见过的未完成之作。只是此刻画中景象已然完整——月华如水,映照着尹若游翩然起舞的身影;颜如舜执扇而立,飞花绕袖;而凌岁寒与谢缘觉则并肩坐于灯火之下,在暖红的光晕里静静观赏。笔触细腻,竟将当日情景重现得栩栩如生。
“这画……”颜如舜惊喜道,“你终于画完了?”
“昨日才收的笔。”谢缘觉神色淡然,唯有眼底浮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这几日符离帮我研墨调色,做了不少琐碎活计。这幅画能够完成,也有她一份功劳,便权当我们二人合赠阿螣的生辰礼吧。”
尹若游心头一热:“送给我?”
“若非那夜见到你的水云舞,和重明的飞花扇戏,我也不会起意作画。”谢缘觉目光扫过她与颜如舜,“这画你们谁收着?”
颜如舜笑道:“既然是给阿螣的生辰礼,你问我做什么?自然是由她收着。”
“不,还是舍迦你来保管妥当。”尹若游认真思索有顷,神色变得相当郑重,“往后我们四人常在一处,再不分开,谁想看了随时都能取来赏玩。不过……”她稍一顿,忽而又眉眼一弯,“你方才说错一句,那夜我跳的,可算不得真正的水云舞。”
谢缘觉道:“你的意思是?”
“今日风和日丽。”尹若游侧首望向窗外天光,“待用完早膳,不如一同出去走走?”
这座山中小村之所以名为杜家河,正因它建在这桃花山上的清水河畔。初春时节,河冰初解,流水清可见底。四人用罢早饭,踏着新生的青草信步而行,不多时便听得潺潺水声,但见一脉清流绕石而过,尹若游蓦地快走几步,踏入浅滩。
往日在醉花楼里,在万众瞩目之下,她起舞之前总是要做足准备。今日此刻不同,她竟是全然随心而动,并不多作思量,衣袂一展,已就着流水之势翩然起舞,身形宛若游龙戏水,时而逆流而上,破开清波,时而顺流而下,与浪相逐,广袖翻飞间水珠四溅,在日照中如碎玉纷落。
而一阵河风拂过,她的长发与衣带随水波飘荡,整个人似要融进这脉脉春水之中,甚至比那夜在昙华馆的舞,更为自由,更为欢愉,更为无拘无束。
颜如舜便也不再像那夜那般以飞花扇戏相和,只斜倚在初吐嫩芽的柳树边,目不转睛望着那水中的龙女,一边随意给她打着拍子,竟也自成韵律。
一曲终了,尹若游一个回身定在浅水处,水珠顺着她的衣袖滴落,她看向岸上三人,眼中还映着波光。
“今日生辰,是我过得最快乐的生辰。”
凌岁寒道:“这也是我们看过最美最有力量的舞。”
这话说得极是诚恳,尹若游闻言抿唇一笑,忽然想起什么,踩着浅浪走近几步:“说来,我和重明还不知道你和舍迦的生辰是哪*月哪日?”
“我和舍迦?”凌岁寒下意识瞥了身旁的谢缘觉一眼,“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都是永祐二十三年的九月十二,那天正是霜降。”
这可真够巧的,颜尹二人听见这个答案都有几分意外。颜如舜随口笑着打趣了一句:“那你们果然有缘。”不料话音才落便又见凌岁寒和谢缘觉耳根微微泛红,她不禁扬起眉毛,和尹若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才立春不久,天还寒着呢,我们早些回屋子歇息吧。”颜如舜突然话锋一转,又继续笑道,“符离,还是有劳你多照看舍迦一点了。”
凌岁寒一怔,点头道:“这个自然。”
其实早在她们四人出门时,凌岁寒便已将自己外袍披在谢缘觉身上。此时回程路上,她也始终用左手虚扶着身旁人,见颜如舜和尹若游都主动走在前头,才低声对谢缘觉道:“今日阿螣的生辰倒是提醒了我,去岁我们好不容易重逢,可惜却没能一起庆生。”
谢缘觉拢了拢肩上的衣袍,轻声道:“今年我们的生辰,你想我们一起过么?”